顾羡把助听器从安禅的掌心里拿了出来。

安禅无奈地笑了一声：“怎么对这个感兴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羡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

他突然问安禅：“疼吗？”

安禅以为自己听错，顾羡在这没头没脑地问什么呢：“什么？”

“抱歉，我问了多余的。”

这下好了，安禅彻底睡不着了，他居然听见顾羡给他道歉，这小子这辈子还知道抱歉两个字怎么念？还是跟他说的？

就是这道歉的理由也太奇怪，从进队开始顾羡可没少顶撞安禅，顾羡对安禅的行事作风从来都是“怼你就怼你，怼的就是你”，DDM有一条人人都知道但是谁也不敢说的潜规则——太阳可以从西边出来，顾羡不可能跟安禅服软。

好端端的这又道哪门子歉呢？

安禅感觉自己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独自呆滞了一会儿，缓了缓神，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跟我道歉……但是我原谅你了，其实我没真生过你的气，虽然你确实不算听我的话，但是对我来说是个省心的队员，年纪轻轻的，实力和人品都很好，像你这种人才挺少见的，我……”

“一定很疼。”

“……”

安禅回想刚才的饭局，顾羡明明没喝酒，怎么开始说胡话了。

顾羡接着说道：“你的左耳，当时一定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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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安禅偶遇的是他初中时的班主任，趁安禅离开的功夫，她哭着告诉了顾羡一些关于安禅的事情。

顾羡听完，突然想起上一世高文石对他说的：“你不可能对安禅感同身受。”

心底酸麻一片，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我是他的初中班主任，初一到初三都是我。那是我第一次当班主任，没什么经验，也有点害怕。”

顾羡问她为什么害怕，老师苦笑着说，她害怕安禅。

十二岁的安禅已经开始长个子，加上他本来长得凶，又缺了一块眉毛，看起来更不好惹。最重要的是，安禅的性格实在太内向，一天下来也不见和同学说上几句话，总是自己一个人缩在角落里，虽然他成绩还不错，但她还是对这个疑似自闭的小孩抱有畏惧。

“我们那是个小地方，谁家有什么八卦，基本上那一片的人都知道。我听别的老师说，傅安禅的妈妈走得早，傅安禅的爸爸又是个酒鬼，一天到晚没个清醒时候，不管他喝没喝醉，只要见到安禅，抬手就打，就像打仇人似的，下得都是死手。那时候我担心在这种家庭长大的小孩心理会有问题，所以也不敢找他聊天谈心。同学们也怕他，都离他远远的，就当他不存在。”

“后来一次家长会，他爸爸居然来了。我看他爸爸难得清醒一次，就在家长会之后单独叫他留下，我……我跟他说，傅安禅的性格太内向了，和同学之间相处得也不太好，这样下去恐怕对他以后的人生都有影响。如果家长有条件，还是应该多关心关心孩子的心理健康。其实我也是想提醒他别再这么家暴下去了，孩子受不了的。但是我，我真的没想到他爸爸会是那么极端的人。”

顾羡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着的。

“他爸爸，做了什么。”

“第二天，傅安禅被他爸爸抓着头发来了学校，半张脸都是血，他爸爸又是一身的酒气，我至今都忘不了那个场景，他抓着傅安禅的头发往讲台的桌角上磕，让傅安禅给我道歉。傅安禅刚说了一句我不知道，他爸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扇了他一掌，直接给人打吐血了。”

“我都吓呆了，班上有胆子小的女生已经开始大哭，后来是学校保安给他爸爸带走的。他爸一边走还一边用脏话骂傅安禅，话太难听了，我说不出口。然后我带他去医务室，校医给他上了药，校医说他的左耳好像出了点毛病，应该去医院看看。但傅安禅说什么都没去，就自己回去上课了。”

“后来我听别人说，他爸爸是觉得我单独给他留下，还说傅安禅不合群，给他丢面子了，他爸爸觉得都是傅安禅自己矫情，当天回家就给人打了一顿，第二天又来学校打了一遍。他让傅安禅给我道歉，以为这样就能证明傅安禅是个正常人，没有心理问题。我真的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结果，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多嘴，我现在做梦都会梦到傅安禅当时的样子，奄奄一息的，感觉下一秒都要断气了。”

“后来傅安禅活得更小心翼翼了，我一看到他就想哭。那么高的个子，头低的比谁都低，见到谁第一句话都是对不起，太可怜了这孩子，怎么就有那么一个畜生不如的父亲。”

安禅原本叫傅安禅，后来自己出来打职业，混出一点名堂后自己改了名，把他的姓给去掉了。

这是顾羡从来都不知道的，他的安禅安队长的过去。

第三十四章

“啊，原来如此，老师和你说了我之前的事情？”安禅恍然大悟：“难怪你状态不对。”

看着顾羡依旧是那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安禅哭笑不得，只好反过来去安慰他：“怎么这副表情啊，那都是早八百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我不是好好的吗，既没缺胳膊少腿，也没去报复社会。”

“但是你的听力……”

安禅作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其实这个不算特别影响生活，最多就是有点不方便。如果我打打职业的话，就算不戴助听器也没问题，只不过LOL里一些技能音效对预判很重要，所以我才去配了助听器。”

“这不是助听器的问题，”顾羡越说越胸闷：“你本来是一个五感健全的健康人，却……”

“我都说了，那些已经是过去的事，就算是千般万般的不如意我也没必要像祥林嫂一样，有怨天尤人的时间还不如好好想想接下来的比赛怎么打。”

即使安禅这么说，顾羡的心情依然没有半分好转，他倒是宁可安禅跟自己哭诉一场，也不想看安禅这样满不在乎的坚强。他把助听器还给安禅，垂下双眼，低声说：“但我听了那些事，感觉很不好。”

何止是不好，顾羡不得不承认，在某个瞬间，他确实恶毒地诅咒过那个不配为人父的酒鬼马上死去。

“这说明你是一个三观正常的，善良的好人。正常人听了都会觉得毛骨悚然吧。好了，别垂头丧气了，我本人都没事，你还替我难过什么，皇上不急太监急。赶快睡觉，明天还要训练。”

说完，安禅自顾自地躺进了被窝，并阖上眼睛。

安禅的想法很简单，他以为顾羡这种在顺风顺水的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很难想象世界上还会有这种黑暗的角落，三观受到点冲击很正常，第二天起床他照样还是那个高冷的九天玄女。

这一次安禅想错了，顾羡的情绪没能从与安禅的对话中得到任何缓解，反而使他焦躁到了极点。重生后顾羡多了一个坏习惯，那就是每当他快发火的时候都忍不住想找安禅吵架。他刚要把被窝里的人拽出来好好battle一场，却有一盆无形中的冷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这盆冷水名为二十五岁的顾羡的理智。

在他彻底被失控的情绪冲昏头脑以前，他的理智告诉他，顾羡，你完了。

为什么完了？

他对安禅的在意仅仅是因为前一世的死别吗？

顾羡回想自己重生以来所经历的一切，愕然地发现自己所有的不对劲都与安禅有关，种种迹象都指向了同一种可能性。

他低头向下看，安禅在被子里缩成了一团，大概真的睡着了。

他是不是喜欢安禅？

这句话只是在脑子里想想就足够让顾羡像安禅一样去阳台抽根烟冷静冷静，可除此之外，顾羡自己也说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他始终介怀安禅和高文石的事，这也是上一世他最终选择与安禅疏离的根源。但这件事本身就是未经证实过的谣言，如果摘下有色眼镜，高文石今年年纪不算大，安禅也是个成年人。从顾羡的角度看，他们都是有人格魅力的人，彼此间互相吸引是非常正常的。两个人正正经经谈恋爱，为什么非要扣上潜规则的帽子？

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安禅给高文石潜了，他既不仗势欺人，也没为非作歹，尤其顾羡重活一世，他亲眼见过安禅工作时有多认真。安禅会随身携带一个笔记本，短短几个月已经写满好多本了。作为队长，他经常一个人复盘到凌晨，无论是队友还是对手他都会把每个选手都研究透彻。作为队伍的中单兼指挥，安禅英雄池深，操作细腻，大局观也好，这些都是其他人模仿不来的硬实力。未来的顾羡在LPL名声大噪，成了世界公认的顶级ADC，但他从来都不是指挥，他知道自己不是做指挥的料，可以做团队的利刃，却不能做团队的大脑。所以，就算安禅是用一些不光彩的方式从辅助转到了中单，难道安禅的表现配不上这个Carry位的位置吗？

说到底，是顾羡自己对安禅不是单身这件事持有敌对情绪。

这是喜欢吧。

顾羡不看小说，也没看过电视剧，小时候闷头学习，长大了认真打游戏。高冷的九天玄女始终游离于凡人之外，从来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什么小鹿乱撞满面绯红，他听都没听过。所以他现在才意识到，其实早在上一世，那个他与安禅真正意义上的初见，他就动心了。

主人公没有精致时髦的打扮，环境也算不上浪漫，只是在一间居民住宅改造的俱乐部基地内，安禅披着队服，眉目看似凌厉却意外地温柔，运动服下的宽松T恤隐约露出一点锁骨痕迹。只有顾羡自己知道，其实在目光交汇的一瞬间，他的心跳是空了一拍的。

他不认为自己会是一见钟情的人，于是把这空缺的一拍心跳排除在喜欢之外。

直到今天，他听过安禅的灰暗过去，心口燃起一股莫名的杀意，又在看见安禅装作没事的模样后，胸腔里充满了烦躁不安，他才迟钝地意识到这种情感的真正意义。

上一世他为什么会对安禅频频失望。

上一世他是真正的十八岁，总是自以为成熟，又不肯以真正成熟的方式解决问题，他不会处理自己对安禅的情感，于是擅自将安禅想象成一个完美的人，又擅自将安禅跌落神坛。他都没和安禅好好地说过话，却私自给安禅贴上了诸多的标签。

他在听闻安禅的死讯时，崩溃的心情席卷全身的感受他不会不记得。

为什么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原来安禅是他的初恋呢。

顾羡从来都是如此，就像他从小优秀到大，却毫无理由地选择了做一名英雄联盟职业选手一样。他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性取向，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无论他以前是不是直男，他就是喜欢安禅的。

他终于能解释自己为什么在面对安禅时总是不能保持冷静，喜欢与冷静大概是反义词，至少顾羡是这样。二十五岁的顾羡总是忍不住和安禅吵架，可如果安禅真的只把他当莽撞的小毛头，和他说话只是敷衍地应付，架肯定是吵不起来了，可这会是顾羡想要的结果吗。

太可怕了，顾羡心想。

他还不如没有看清自己内心的想法。

以前的他可以跟安禅对着干，故意在排位时ban掉安禅正在练的英雄，喝光安禅的柚子茶，训练赛打四保一的时候给安禅脸色看，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只能忍着心动，每天和安禅同吃同住，还得叫安禅看不出来他的心意。

从此DDM为了队内关系头大的人就只剩下顾羡一个了。

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一早，安禅看着顾羡的脸色，随口关心道：“又做噩梦了吗？是不是最近连胜给你的心理压力太大了，用不用去一队那边听听心理医生的意见？”

BOG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强队，俱乐部的配备非常齐全，比赛里有教练和数据分析师，生活上有营养师和心理指导，高文石坚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保证队员们的完美状态对取胜是十分有利的。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队那边成绩斐然，DDM五个小鱼小虾也跟着吃香喝辣，这也是给豪门队伍做二队的好处之一。

虽然安禅偶尔也会感叹时代的发展，DDM在国内呼风唤雨时电竞行业远没有现在发达。他们现在住的基地就是DDM以前基地沿用下来的，在当时，一个队伍能用这种住宅做基地可是非常有排面的事，有不少队伍只能借住在网吧里。再看看现在，但凡在联赛有姓名的俱乐部，谁家手里没有一座现代化高楼。

高文石也问过安禅要不要搬到BOG大楼去，是安禅自己拒绝的。一来他对旧基地有感情，二来他已经很感谢高老板的帮助，现在的基地虽然简陋但并不是不能用，DDM的成绩不好，他实在没面子和BOG的人朝夕相对。

住虽然住不到一起，但去一队那边蹭个饭或者找心理医生聊一聊倒是没问题。

顾羡的年龄摆在那里，安禅心想，现在队伍成绩这么好，顾羡又备受关注，心理负担重很正常，确实应该去和医生谈一谈。

顾羡神色复杂地看了安禅一眼。

安禅不明真相地回望。

两个人对视几秒，然后顾羡拿起朴豫智桌面上的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照了一下。

安禅：“？”

顾羡看着自己的脸，没看出什么异常来：“黑眼圈很重吗？还是脸色不好看？”

“……没有，我只是看你没什么精神，我以为你又没睡好。”

顾羡确实没睡好，但他不打算为这个问题做出任何解释，他缓缓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打排位。

这个月的直播任务还没完成，顾羡就顺手开了直播。虽然这一切都是DDM基地里再正常不过的日常，但安禅看着顾羡的侧脸，总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具体的不对劲他还说不上来。

难道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九天玄女终于肯为了生活调整摄像头的角度了？

如今顾羡的直播间已经今非昔比，原本他的观众大多都是馋他颜值的颜狗，现在的成分就复杂多了。有来学技术的，有来带节奏的，还有来看热闹的。明明都是活人观众，发出来的弹幕活像机器人似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

【打得确实好，看你直播真过瘾】

顾羡：“谢谢，喜欢我的观众朋友可以点个订阅。”

【你就是LPL未来的希望？】

顾羡：“等我进了LPL再说。”

【你也配骂岳神？一个LSPL就给你打飘了？坐等岳神打你脸。】

顾羡：“借你吉言，我争取这个赛季打进LPL。”

至于他以前的那些颜值粉，则是一贯的正常发挥：

【小羡越来越帅了！退役之后做演员吧！】

顾羡：“我好像不适合在娱乐圈发展。”

还有人不怕死的触顾羡的霉头：

【今天有没有和椰子哥哥打招呼鸭？】

顾羡压了压火气，终于还是忍了，直播是他目前唯一能赚到的外快，有钱能使磨推鬼。他干巴巴地回应：“没有。”

【如果不打招呼的话椰子哥哥会伤心的！】

顾羡：“……”

“朴豫智。”

正在和郑明朗掐成一团的椰子同学突然被点名，他从百忙之中伸出一个脑袋，反问顾羡：“小羡叫我有事吗？”

“有。”

“什么事？”

“如果我早上起床后没和你打招呼，你会伤心吗？”

朴豫智整个人就宛如一只巨大的问号：“我中文是不是退步了，怎么小羡说话我听不懂啊。”

gu903();郑明朗看不下去朴豫智傻得冒泡的样子，他斜着眼睛瞟向顾羡：“大清竞走十年了，用不着你晨昏定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