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莎在神国过了两年被养废的日子,拥有一个巨大的衣帽间和穿不完的衣服,她以为公主也就不过如此了。
直到此时,伊莉莎才知道自己错了。
真正的公主比她要奢侈得多——难怪拜亚总觉得西恩在亏待她。
伊莉莎随便在衣架上拿下来一件:“这件就好。”
她有些心烦,等到仆人们把衣架都推走了,伊莉莎才去看自己手里的衣服。
“那个……”伊莉莎叫住了女仆,她脸上带着一抹薄红,羞愧地想要钻进地底去。“我不会穿。”
“哎呀。”女仆惊讶地捂住了嘴,忽然想起了什么。“没关系的,殿下,您别在意……这件衣服确实很复杂,要慢慢学的……”
这是伊莉莎在生活能够自理之后,第一次享受别人替她穿衣服的待遇。
老实说,一点也不开心,还十分羞耻。
伊莉莎在换完衣服之后,被女仆引着往空中花园走去。
碧翠丝那时在楼阁高处建了一座花园,从不用来招待外客,是只属于她自己的地方。
花园里种了二百多种花草,有的香气浓郁,有的则是模样好看。
也有些颜色浅淡的小花,在绿色之上铺开一片花坪。
花园里摆着一方白色圆桌,方形的半透明桌布铺开,蕾丝的边角垂落在半空。
桌上摆着十来种精致的点心,每样都只有一两个,放在圆形的小架子上,旋转着供主人取用。
雕花茶壶中的茶水已经泡好了,守候在此的仆人见她到来,提起壶柄在盛满冰块的透明玻璃杯里冲上滚烫的果茶。
伊莉莎又感慨了一次:“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
伊莉莎在桌前坐下,腿上铺着餐巾,开始享受这场幻境中的下午茶。
茶水是用草莓和树莓果粒泡的,色泽鲜红,味道也酸酸甜甜的,没有半点苦味。
午后喝上这样一杯冰凉的茶水,再吃一些糕点,大概就是许多人梦中会有的生活。
伊莉莎吃着糕点,心都在滴血。
都怪那个该死的占卜师,如果没那家伙的算计,碧翠丝肯定不会背叛神国的。
过着这样的日子,谁会傻到抛弃生活去造反啊?
……不过在某种意义上,也幸好那个占卜师出现了。
不然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伊莉莎这个人存在了。
“殿下,冰霜峡谷的领主洛弗大人来了。”
洛弗是在冰霜峡谷里醒来的。
他看着在峡谷中暂住的雪,以及照顾过他的年长一些的精灵,茫然的表情渐渐转为震惊。
他明明是待在神国,听从了父神和神座西恩的意思,在准备迎战那个名叫罗迪的臭小子。
这是睡了一觉,梦回两千年前?
还是说……他做了一个噩梦,他在那场噩梦里走过了两千年?
此时的冰霜峡谷还没封谷。
有些来自北境的人会来到这里,寻找一种在极寒之地才会生长的药材。
洛弗常常会给他们行个方便,将峡谷中的冰雪遮得不那么凛冽。
他目送着这些愁眉苦脸的寻药人采到花朵,又欢天喜地地离开。
“我不要回魔界,我喜欢她,除非她跟我一起回去。”雪发少年戴着一对被做成发箍的角,气哼哼地和长辈拉扯着。“我不管,我才不管她是什么公主,我就是喜欢她。”
劝诫他的长辈苦口婆心地重复道:“你没听见你哥哥说的吗?那位殿下可不是你能够喜欢的人。”
“哥哥就是个骗子!”雪发少年委屈得不行,“他明明说过,让我看见喜欢的人就去追的!”
刚刚醒过来的洛弗哼笑一声,撩开垂在冰原上的半透明纱帘走了出来。
他在雪发少年面前蹲下:“那也仅限于喜欢好人而已。”
“那个姐姐当然是好人!”雪发少年叉着腰道,“神国的公主,怎么可能是坏人?”
洛弗问道:“但对你来说,黑暗一方的才该是好人吧?”
拥有冰霜精灵血统的恶魔:“……”
“而且啊,那个姐姐是个感情骗子。”洛弗抬起手捏了捏小少年的脸,一边欺负他一边说道,“你知道感情骗子是什么吗?骗你的感情,骗你的身体,还要骗你的财产……不过她应该对你的财产没兴趣。”
雪发少年纠结了一会儿,他手指不停地攥着衣角,半晌,抬起头期待地问道:“骗完之后呢?”
“你一无所获,那个姐姐的生活该怎样还是怎样。”洛弗摸了摸他脑袋上那对已经失去了知觉的角。“你被骗得伤心痛哭,她坐在马尔苏里郡的宫殿里挑着别的小帅哥,然后第二天就扔掉再换一批。”
雪发少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在冰原上一路狂奔。
他的父母追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出言安慰。
洛弗的情绪终于好起来了,他悠闲自在地去刚封冻的海域里凿了两条冻鱼出来,放进铺满冰的木盒子里,当做拜访马尔苏里郡的伴手礼。
他记得碧翠丝是喜欢吃冻鱼的。
西恩看着烧沸的水,勉强地掐算着时间。
他很少陷入这样的窘境里,烧水看时间还是很早以前的时候,由别的长生种教的。
也不知道算的准不准,但大概的时间还是能够掌握的。
冈萨沉默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跑去做什么了。
不过西恩知道,这家伙不会放弃蛊惑他的,毕竟要拿下神国的话,他是至关重要不可避免的关卡。
果然,如同西恩所料。
过了没多久,冈萨就回来了,他话语中又重新带上了敬称。
“您会害怕吗?”
西恩皱了一下眉。
礼仪这种东西,是人在冷静时才会保有的。
重新换回敬称和这副恭维的态度,意味着冈萨已经冷静下来了。
那么是什么让他冷静下来的呢?
他手上是不是又有新的筹码了?
而且这句话问得实在让人毛骨悚然。
西恩会害怕?那他该害怕什么呢?
伊莉莎受伤或者死亡,更甚至走上了碧翠丝的老路?
西恩放下冷泡茶,问道:“你又有新说辞了?”
“您会害怕吗?”冈萨话语中带着愉快,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西恩抬起眼睛,冷静地回答道:“那要看是什么事情了。”
冈萨慢悠悠地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您是个心冷的人,除了那位公主,谁也不能让您这颗心起一点波澜。”
“这实在是谬赞。”西恩唇角扬起,露出一个危险血/腥的微笑。“你太看得起我,也太低估你自己了。我每次见到你,不,只要回想起你这个人,就会愤怒得想杀人,恨不得把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哎呀,那可真是可怕。”冈萨的心态已然变了,不复之前的慌张,好似胜券在握的模样。“您的心是冷的,但您喜欢的那位可不是,她的一颗心脏能容纳下许多东西。”
西恩的手掌陡然攥紧了。
他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眼中一片冰冷。
这才是他毫无掩饰的、最真实的表情。
“容下的人事物太多了,重要的自然而然也多。”冈萨心情非常好,声音里带着满满的愉悦感。“刚刚我在想,如果以您的思维,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很感谢您,为我带来了一个很不错的答案。”
森林与镜湖交界之处,森冷的杀意弥漫开来。
西恩放下茶杯起身。
银白色的魔力在幻境里丝丝缕缕地升起。
这些力量聚少成多,最终汇聚成了一只巨大的光茧。
绸缎一样的魔力抽开来,半空中悬着一把剑身银白的重剑。
这把剑非常特殊,它精雕细琢的剑身上满布神语的纹路,却又显得无比笨重。
剑这种东西,剑刃锋利才会是一把好剑。
但这把剑恰恰就欠缺了剑最重要的东西——刃。
重剑无名是一把无刃之剑,由始神拜亚亲手所铸,材料是天上的流陨。
这把剑并非拜亚的佩剑,而是他赠予碧翠丝的礼物,也正是因此,这把剑比先神拜亚所有的剑都要好。
但重剑无刃,名字又叫无名,实在奇特地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在后来,重剑无名的来历也就传开了。
之所以无刃,是因为它能够斩断一切事物,不需要那累赘的刃。
之所以无名,则是因为这世上没有名字衬得上这把剑。
无名无刃,是世上最好的名,和世上最锋利的刃。
这把剑曾跟随碧翠丝征战四方,是碧翠丝最喜欢的剑。
不过后来,重剑无名就流落到西恩手里了——是他腆着脸从碧翠丝手里骗走的。
西恩曾说,这把剑就当做抵押,等碧翠丝达成承诺了,就会将剑还给她。
可惜,碧翠丝再也没有完成承诺的机会。
而时至今天,西恩也已经不需要她将承诺完成了。
“重剑无名?”冈萨欢喜的声音徘徊在林中。“您竟然已经有拿起这把剑的资格了,真是进步显著。”
西恩无言,幻境中只剩下占卜师的话语。
“您每次拿起剑的时候,心中会不会痛苦?”
“您拿着她的剑,砍伤追随她的部属,您不会觉得辜负她吗?”
“您当年骗她的时候,有想到过,事情会变成后来的样子吗?”
一言一语,句句诛心。
西恩稍稍有些窒息。
他想,幸好放下碧翠丝了,要是没放下,今天在这幻境里,他的心恐怕就已经千疮百孔了。
西恩抬手拿起剑,打断了占卜师喋喋不休的话语:“冈萨,说实话,你这个人是真的很蠢。”
“你明明已经找到了我的死穴,却又傻乎乎地把话题往我没那么在乎的方向引。”
“明知道我已经放下了,心中有了另外一个人,又偏偏要一遍又一遍地跟我强调,我喜欢碧翠丝。”
“你认为我会担心碧翠丝?”西恩脸上冰若寒霜,“那我还不如担心我自己,她可比我厉害多了。”
“还有,我拿着她的剑,最想砍的一直都是你。”
丝丝缕缕的银色魔力就像烟雾一样从地面上升腾起来。
看着像一缕薄烟,实际上却浓厚如水。
这样大量的魔力无论在哪里,都足以引起一场魔力失衡的□□。
幻境中的风呼啸着,不知何时夹上了雪。
西恩心中的冷冽,正在一点一点地在幻境中具象化。
这是他两千年里,心中积压的怨恨和愤怒。
西恩原本已经决定任其消散,可偏偏有些不长眼的家伙,一次又一次地触碰着他的逆鳞。
伊莉莎和碧翠丝的关系讲不清楚,那这怨气就同样别分的太清楚——只要能够将之还给始作俑者就好了。
冈萨就像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一样:
“身为神的您,心中竟藏着如此的仇恨和愤怒?”
负面情绪如同汹涌的潮水,将西恩一点一点地漫过。
西恩任凭这怒意扩张着,一寸一寸地蚕食着这片幻境。
森林碧绿的枝叶被星星点点的银芒吞噬腐蚀,那看起来属于光明的魔力,却像是世上最具毒/性的药,能将一切都烧灼得连渣都不剩。
这是西恩心中的毒。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他狠起来时,能把一切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他拥有着小太阳一样美好的外貌,心里却是截然相反的毒。
万物触之则腐蚀,连骨头也别想留下一根。
没过多久,枝叶在风中翻飞腐蚀,一片森林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杈。
林中故弄玄虚的占卜师终于露出了真面貌。
脸色惨白的黑袍人正挂在树梢上,手中握着黑色的丝线在魔力的摧残下渐渐消散。
“你……”冈萨终于有些慌乱了,他惊恐地看着即将发飙的西恩。
“我终于不用陪你废话了。”西恩眼中带着嘲讽和藐视,他提着剑,一步步地走进林中。“将我惹怒到这种地步,你目的达成了?”
冈萨惊慌地想要躲。
终于不用陪他废话了?终于?
他目光扫向坐在碳炉上的水壶。
那只小铜壶的壶嘴不再喷出白汽了,这意味着里面的水已经沸腾烧干了,整个壶底都被烧得通红。
神座西恩在掐算时间?
他掐算时间做什么?
冈萨试探着扫出一道魔力,但魔力却完全无法穿透出去。
他就好像被人关进了一个没有出口的壶里,死死拍打着壶壁,却没有任何回应。
“你做了什么!?”冈萨惊恐地问道。
“你说呢?”西恩一手提着剑,一手捧着一撮被唤醒的白色火苗。“在我面前玩弄话术和幻术?”
他脚下踏着炽烈的苍白火焰,他每向前走一步,这火焰就会点燃身后高耸的树木。
参天的白色火焰是神明的愤怒。
神座西恩正在以他的怒火,吞噬着整片黑暗的原野。
他想将这人每一根骨头都拆出来,碾成碎末拌进锅炉里,煮一壶药投进黑暗中,杀死所有会伤害伊莉莎的人。就算如此都难以解气,他要这人变得很惨很惨——死亡太便宜冈萨了,他要让这个该死的占卜师生不如死。
“你现在的灵魂状态怎么样?”西恩声音清冷,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杀意。“是提前分出来埋伏在神国的吧?你死过这么多次,这一缕灵魂对现在的你而言其实很重要吧?”
这个动辄死而复生的占卜师冈萨,用的应该是被拜亚列进禁术之中的分魂术。
他将魂魄分裂成数个部分,一个身体死亡之后,灵魂会去别的身体中,与剩下的灵魂聚拢在一起。就算有人杀死他时将灵魂一起湮灭掉了,那也没关系,只是灵魂缺了一个边角而已。
他两千年前一直重复做着这一件事。
这两千年里死而复生的次数应该少了一些。
但分魂时一部分灵魂被毁灭,对整个灵魂造成的损伤是不可逆的。
灵魂少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不能再少了。
他折腾了这么多次,也该快要到达极限了——不然他也不至于藏在树林里不敢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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