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真是他作孽太多,他的天劫也在这一日到来,他以为自己该被这些劫雷轰得魂飞魄散,只是奇怪的是,这些劫雷在他的眼前处,便散作了云烟。
很久很久之后,有细细甘霖洒下,落在这一片狼藉之上。
时光之河似在这一刻开始倒流,被烧焦的土地一寸一寸剥落掉表面龟裂的泥块,灰烬里的砖瓦抖擞一下,恢复整洁,排列整齐,于是伽蓝塔倒了又起,镜湖之水枯了再生,四周万物复苏,草木葳蕤,因是隆冬,所以迅速枯萎凋谢。
只待来年,镜湖旁的扶桑树又高几尺,春风一过,绽出二三朵白色小花,像雪一样,还是旧时模样。
这就是他幻海之雾的梦障。
这就是折磨了他百年的幻海之雾的梦障。
此事与眼前这位上神倒不必细说,星如只提了个始末,各种原因都被他草草略过。
风渊单手支颐,将手中棋子扔进一旁的棋篓中,良久后,他沉吟道:这桩事,本君依稀有个印象。
那确实是在百年之前,记得那日,他正在长秋宫中翻书,忽听到人间传来一声痛哭,手中茶水倾洒了半杯出去。
不久后,便有仙君进来禀告说,是人间有一小妖,于上鹿丘纵火三百余里,使伽蓝塔倒,镜湖水枯。
那时候,他放下茶杯,将手中书册翻过一页,淡淡说道:依天律处置了吧。
上鹿丘上生灵不多,然伽蓝塔下的禁制乃是苦济大师坐化后所化,以阻挡妖魔,功德颇厚。
依照天律,他该被罚入无情海,受刑百年。
风渊又从棋篓中执了一子,夹在指间,若有所思道:这桩刑罚,应是本君判的。
这话说完,他忽生出些悔意来。
尚不知是悔说了这番话,还是悔百年前判得那一桩刑罚。
星如不想他会突然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
他似是愣了,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风渊,半晌后,他忽的笑了起来,陷在梦障里的很多时候,他冥冥之中总感觉着,在这一生最痛苦的这场梦中,他就快要见到殿下了,或许再坚持一下,就能见到他了。
梦里,雨过之后,万里晴空如洗,他仰躺在上鹿丘上,怔怔地望着头顶的这片湛蓝天空,他眼中有血,和着泪一起淌下。
而在百年以后,他的殿下忘了他,与他说,在无情海中所受的百年苦刑,是他判下的。
原来,自己便是这样要见到他的。
风渊听到笑声,颇有些不自在,他已不太清楚自己当年判了这小妖怪何种刑罚,只是他贪玩便烧了三百里的上鹿丘,破了伽蓝塔的禁制,委实胡闹了一些。
他将手中棋子落下,像是从前问了千百遍那样,面色微沉,很自然地问星如:知道错了吗?
许久不见星如作声,风渊奇怪地转头看他,只见不远处坐在床上的小妖怪不知何时已然是泪流满面。
下一刻,他垂下头嗤嗤笑了起来,这笑声回荡在忘忧宫中,很久都没有停息。
风渊蹙眉,不懂这小妖怪受了什么刺激。
知错了,自然是知错了,星如收起脸上难看的笑容,他抬头直直望着风渊,声音平静,无悲无喜,缓缓说道,若还不知错,我当落了九幽才是。
风渊刹那僵在原处,似有一场倾盆大雨从头顶浇下,雷光星火中,他仿佛看到了什么。
只愿我的星如,
岁岁康健,常展欢颜。
百年前伽蓝塔下的嚎哭在他耳畔骤然响起,那声音如同幽冥魔咒,咒他此后千千万万年直至羽化湮灭都将不得安宁。
第20章
星如从床上起身,他的双腿仍有些虚软,却是站得笔直,对着风渊拱一拱道:多谢上神相救,小仙先告退了。
风渊坐在长案前,仰头看他,白烟袅袅从他眼前徐徐升起,烟雾缭绕中,有许许多多的怪异景象从他的眼前掠过,好像有人抓着他的手,叫了他一声殿下。
他想起那一日在忘忧宫中,这个小妖怪就是这样叫他的。
许久后,他与星如说:你先在忘忧宫住下吧。
星如不明白风渊这又是想看哪出戏,他低下头,回道:小仙还是不在这儿叨扰上神了。
本君让你留下的。
星如抬头,双眼一眨,有些茫然的模样,目光在忘忧宫内游移了片刻,后停在了风渊的身上。
这位向来是无所畏惧的上神,此时对上星如的这双眼睛,竟是破天荒地有一种心虚的感觉,他从案前起身快速,走去宫外。
星如望向他离开的背影,有些出神,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当中,他笑了一笑。
风渊并没有错,如他所言,不过是依天律处置罢了。
风渊去了长乐轩,梦枢过来的时候就见他面前摊着一本书册,大半天都没有翻动一页,他在风渊对面一屁股坐下,颇有些怒其不争地嫌弃他说:你与习谷怎么了?
风渊嗯了一声,将手中书册翻过一页,然他视线连个焦点也没有,他随口回了句:什么怎么了?
梦枢叹道:从前你是缘分浅薄,我前几日给你卜算了一卦,卦象显示,你那缘分已经尽了。
不知怎的,风渊忽的想起那日他在满月桥上,扯断的那根红线。
他那时觉得缘分这东西都是虚无飘渺之物,说不定那根红线还是几个小仙君故意诓骗自己,如今想来,竟是莫名生出些许悔意来。
梦枢见他不说话,看向他的目光中露出几分震惊,问他:你莫不是被那个秃毛的小仙君蛊惑了心神?
风渊总算抬起头来,他合上手中书册,望着梦枢,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怎知与我有缘的人不是他?
梦枢摇了摇头:你若与那小仙君有缘,他现在就在忘忧宫里,这缘分怎么可能尽了?
见风渊若有所思地将食指轻轻扣在桌面上,梦枢眯起眼睛,像只狐狸一样将他看了又看,好一会而后,问他:你不会是真看上那小仙君了吧?
然风渊不仅没有回答梦枢的问题,还问了他一个有些棘手的问题,我若是想要记起我前些年下凡历劫的事算了,与你说也没用。
一个历过劫,忘尽前尘的仙君,无缘无故绝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来,梦枢奇怪地看他:你怎么了?这不是你从前定下的规矩吗?你想起什么来了?还有什么叫与我说也没用啊?
从前仙人历劫归来后,因在人间牵挂良多,受苦良多,仇家良多,常常生出心魔,扰乱下界轮回,故而后来风渊下了谕旨,历劫归来的仙人,必得先受九道忘尘雷,将前尘往事,尽化云烟。
无事。他口中这样说着,却是将手指按上了太阳穴。
他这副样子看起来委实不像是无事的。
梦枢觉得今日的风渊很是奇怪,可奇怪在什么地方,他就断不出来了,风渊的心思向来难猜,他在心中将此事暂时压下,又与风渊道:对了,还有一事,剑梧说,九幽境的封印好像有松动的迹象了。
风渊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碧纱帐子,落到远处的荷花池子上,道:等找时间,我与司泉去九幽境再看一看。
gu903();第二日,司泉来了忘忧宫找星如,他过来时的第一句话便是:我与风渊明日要去九幽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