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霓眼眸瞬间就沉了下去,在昏黄的灯笼光芒下,显得幽黑如墨,瞳仁折射出清亮的微光,像枝头的新雪,她的唇动了动,楚洵凝神去听,恰在这时,慈宁宫内的众人出来迎驾,跪拜行礼时,人声嘈杂,但他内力深厚,清晰地听见女子轻而淡地道:“皇上这话好生有趣,臣妾未曾做错事,问心无愧,为何需要道歉?”
她说完,便略微加快步子,望前走去,楚洵的剑眉轻皱起来,看着苏青霓的背影一步步走向慈宁宫前的玉阶,宫婢连忙撑着伞追上去,替她遮去那细小的雪花。
楚洵的凤目微暗,紧抿着唇,这是显而易见的不高兴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身上正散发出冰冷的气息,比往日更甚三分,叫人敬而远之。
不止是帝王,就连皇后今日的心情似乎也不太好,面上没个笑,但是她面容苍白如纸,看上去颇有几分病弱的意味,再加上坤宁宫近日总是闭门谢客,所有人都默认她是身体不适的缘故。
太后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拉着苏青霓的手,关切问询道:“皇后病了这么久,似乎是瘦了,可是吃得不好?”
苏青霓垂了头,面上露出点礼貌的笑意,轻轻浅浅,道:“多谢太后娘娘的关心,只是前阵子胃口有些不大好,不过这两日好多了。”
“那就好,”太后拍了拍她的手,笑着叮嘱道:“还是身体重要,记得叫太医每日请脉,不能疏忽了。”
“是,臣妾一定注意,请娘娘放心。”
旁边的张太妃见了这一幕,眼里闪过几分不易察觉的愤恨之意,但以她的脾气,这次竟是什么也没说,反而看向一旁坐着的楚洵,轻声细语道:“皇上的身子近来可好?近来交节气了,要留神些才是。”
闻言,楚洵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嗯。”
只这短短一个字,其余便没有了,十足的敷衍,张太妃有些气,她的腮帮子动了动,像是在咬牙,但到底没再说什么。
苏青霓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大多是被楚洵今晚那句话给惹的,而旁边坐着的帝王周身气息更沉,两人仿佛较着劲儿往外散发冷意,把个原本该吉祥热闹的小年夜宫宴搅得甚是冷清,底下坐着的众人都有些战战兢兢的意味了。
唯有太后笑意盈盈,仿佛全然没有察觉似的,她那位外甥女也在席间,苏青霓依稀记得,她名叫沈明珠,上一回腊八节也来了,太后特意与她介绍过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坐在太后的下首,偶尔说几句俏皮话,惹得太后与其他人频频失笑。
于是宴席间的气氛就变得十分怪异了,一方面是上首的帝后二人,一言不发,一方面却是太后那边笑语吟吟,轻松无比,两者之间,泾渭分明,竟叫人不知是该笑,还是不该笑了。
好在宫宴过半,楚洵大概是觉得差不多了,便对众人沉声道:“诸位尽兴,朕还有要事未处理,先行一步了。”
他说完,便起身在众人恭敬的目送中离开了,没有丝毫停留,又坐了片刻,苏青霓拿起手帕轻轻拭了唇角,露出一点歉然的笑意来,对太后道:“臣妾觉得有些不胜酒力……”
闻言,太后十分宽容道:“皇后去吧,这里有哀家在,不必你看着了。”
苏青霓颔首道:“是,太后娘娘费心了。”
她说完,便起身离了席,出了殿门,外头候着的碧棠与晴幽几个连忙上来,递手炉的递手炉,系斗篷的系斗篷,苏青霓往外看了看,天色竟然已很晚了,小雪簌簌,一直未停,不远处的宫檐琉璃瓦上落满了一层雪。
她轻轻呵出一口热气,道:“走罢,回宫去。”
晴幽立即应了一声,待她们出了慈宁宫的大门,凤驾已等在门口了,苏青霓被扶着上了轿子,一行人很快便离开了慈宁宫。
……
回到养心殿的时候,李程敏锐地察觉到帝王的心情很差,表情也更冷了,虽然他往常也是这般冷冰冰的,但是李程跟他久了,自然能感觉出他今日格外的不同,毫不夸张地说,楚洵脸上的冰足有二尺厚了。
李程将新沏的热茶送上,动作细微谨慎,生怕哪里招了这位的眼,楚洵坐在椅子上,神色凝重,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忽而问道:“一个人做错了事,为何不肯认错?”
李程愣了一下,意识到皇上是在问他问题,立即反应过了,想了想,才小心道:“回皇上的话,奴才拙见,或许是,这人是觉得自己没做错,毫无悔过之心。”
“嗯,”楚洵点点头,认同似地道:“确实没有悔过之心,她说她问心无愧。”
李程顿了顿,又犹豫着补充道:“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这事儿确不是他做的,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错,自然也就不肯认错了。”
闻言,楚洵顿时皱起眉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倏然抬起眼看他,道:“你是说,有人害她?”
李程哪儿知道谁害了谁?但见帝王这么瞅着自己,一时间颇觉压力,只好含混道:“奴才亦不知,但是老辈儿有句话,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凡被人害了的,叫上一声冤枉,那其中或许就有些内情,要仔细查一查。”
楚洵半晌没说话,他仿佛陷入了沉思,李程也不知他今日怎么了,反复想着自己方才这话有没有错,确信没问题之后,才放下心来。
楚洵确实是没有想这么多,可以说,他之前根本没有想过其他的可能性,譬如苏青霓是被人设计了的。
如今被李程一提醒,他又觉得有些道理,倘若是真的,那么……
背后设计此事的人,一定十分了解他,那个名字,已经昭然若揭了。
楚洵忍不住微微眯起眼,道:“你去查一查,之前坤宁宫里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是皇后做的。”
听了这吩咐,李程立即答应下来,转身出去了,楚洵忍不住轻轻敲了敲圈椅扶手,然后下意识摸到了右手上的佛珠,一颗颗拨弄起来。
他微微阖着眼,依靠着这拨珠子的频率,方才内心升起的几分焦躁也渐渐平息下来。
李程毕竟是总管太监,他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回来了,禀道:“皇后娘娘近些日子一直在坤宁宫里养病,倒是没有做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不过日子若是往前再推推,倒也勉强有一桩。”
楚洵仍旧闭着眼,平淡地道:“说。”
李程觑着他的脸色,道:“就在皇后娘娘初次得病的那几日,腊月初六,娘娘忽然撤了六尚局一个尚寝的职,说她伺候不妥,杖了三十,发配净房了。”
他说着,又补充道:“据说伺候不妥的缘由,是因为掉了一根针在床上,还……”
说到这里,李程欲言又止,楚洵皱着眉,道:“还什么?”
李程答道:“娘娘还说,这根针扎着了皇上,所以皇上才生了气。”
他心里纳闷儿,可我瞧着您这模样,似乎并不知道这事儿啊?
楚洵:……
他万万没想到,苏青霓竟然还敢对着人拿他扯大旗,于是睁开眼来,抿唇道:“人呢?”
李程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楚洵便道:“那个尚寝呢?”
李程立即答道:“听说后来在净房做了几日的差,受不住,求了太后娘娘的情,最后给调去浣衣局了。”
楚洵略略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道:“即刻把人带过来,朕有事要问她。”
李程不敢多问,连忙去了,苏清菡被带入养心殿的时候,已是两刻钟以后的事情了,她穿着三等宫婢的衣裳,大半夜的被叫了过来,表情既是窃喜又是慌张,窃喜于今日竟能得见天颜,慌张于不知要面对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