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一凝,只顿了顿,拿起长剑。转眼看见顾渊的目光,定定的,仍落在他身上。
林信执着长剑,朝他抱了抱拳:上回你让我选,我选了,我选我的臣民,对不住。
说完这话,他转身便走,毫不留恋。
仍旧是连夜离开,几十个人,几辆驴车。
林信与中丞大人一起,坐在驴车后边。
到了山崖上,便看见脚下原本是村落的地方,燃起熊熊烈火。
大概是被烟暂时熏坏了嗓子,林信声音沙哑,嘱咐中丞大人:此后隐姓埋名,不要再说是小越国遗民,不要想着复国。
中丞大人握住他的手,想要安慰他两句。
林信低着头,紧紧地握着手中长剑,肩膀微微颤抖,却道:我明明都改了的。爷爷,我是不是改得太迟了?
中丞大人嚅了嚅唇:殿下,没关系的,我们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们心中都清楚,那人将长剑递给林信,不是让他防身,是让他自我了断。
林信反手扣住老人家的手,握了握。
爷爷,我活不成了。
他的声音好像离得很远。
老人家反应迟钝些,等反应过来,林信就已经跳下驴车。
他抽出长剑,准准地刺向心口。
像那几百张观音画像的其中一张,跌落山崖,飞扑向火。
中丞大人大喊了一声殿下,就连站在山下的顾渊也听见了。
那时顾渊在山下,在山路的尽头等他,脚边跪了一地求他回朝的侍从。
他恍然想起,林信很弱,不比他能生扛雷劫。
情劫最后,林信听见一声极其凄厉的龙啸。
南华老君回了地府,留守地府的月老合上情劫簿,收起玉笔,站起身来。
回来了,怎么样?
老君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月老再问:还是不行?
老君委屈地蹲下了,捂着眼睛,别过头去,带着哭腔道:我再也不陪他们历劫了,哭煞老夫也。老夫早些年就不该入手这对,太惨了。
月老也不便再问,只好拍拍他的背:那下回我去?
又过了一会儿,老君抹了抹眼睛,抬起头来,叹了口气:恐怕又是没过,每回都差不多,这怎么能勘破?
原本想着,信信再做亡国之君,能简单些。那就再看罢。月老又问,对了,神君呢?
信信死的时候,我没拦住,神君把整个幻境都毁了。
那岂不是
嗯,得亏只是在幻境里。反了天道,又去斩仙台上历雷劫了。
顾渊才从斩仙台上下来,那么快又回去了。
不过他直接毁了整个幻境,这样的力量,历雷劫应当也是很快的事情。
月老又望了一眼奈何桥那边:那信信呢?
信信好像是把情劫和他成仙之前的事情给弄混了,回来之后,就跑去枕水村了。
这样。
罢了,千世情劫,他们也就这样了。别的事情,日后再说吧。
月老回了天喜峰姻缘殿,将情劫簿交给大徒弟江月郎:你将后两世情劫撰一遍,写完了,信信也该回来了,你去接他。
好。江月郎接过情劫簿,我和几个朋友约好了,去接信信的。
那就好。月老想了想,再嘱咐两句,信信要是心情不好,多陪陪他。
徒弟知道。
后来月老想想,还是放心不下,自己又去了一趟。
千世情劫过后,林信恢复仙身。
他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石头心依旧跳得很均匀,不曾错跳,不曾停下,更不曾为长剑所伤。
这才恍惚想起,原来他是来历劫的。
那些事情,尽管很像是他的真实经历,但都是假的。
他并不把其他的九百九十九世情劫放在心上,因为他心里清楚,九百多世情劫都是假的,他不曾做过什么落魄书生、富家公子。
但他做过亡国之君。
第一千世情劫种种,像极了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
跪递降书、金殿觐见、一水封王,实在是像极了。
还有那个无名无姓的国师。他忽然有些搞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前边就是忘川河,小孟君正在前边等他,他却没有再向前,而是返身向回。
林信回了枕水村,正是正午,村中人各自在家用饭。
他迅速将河岸两边走过一遍,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妥。
循着记忆,到了从前的中丞大人的住所。
这家人也正在院子里摆饭。
一个老人将新蒸的米饭,用木碗盛了一碗,又在上边缀上三片绿叶。他颤巍巍地用双手捧起木碗与竹筷,端进屋子里,恭恭敬敬地摆在黑木高案上。
墙上挂着重新描摹过的画像,画像上的林信一身单衣,手脚上都还戴着镣铐,目光明亮且温和,看向停在他右手上的一只小雀。
老人家朗声道:仙君,请用饭。
林信有一瞬间,竟以为这户人家,就是情劫里中丞大人的后人。
他转身离开,去了仙君祠。
仙君祠里的仙君塑像,是按照那画像上塑的,所以他的手上,确实停着一只小雀儿。
小雀儿受人祭祀,也修成精怪。
见林信来,连忙扑着翅膀迎上去:仙君,你回来啦?
看见林信的模样,小雀儿吓了一跳,用手拨弄了一下挂在他心口上的长剑,又碰碰他半面衣裳上的鲜血,还是温热的。
仙君,你怎么了?
不要紧。
林信把长剑掰断,留了半截。
他毫不在意,坐在自己的供案上,问道:小雀儿,你记不记得,那时我们一起去吴国,回来的时候,他们对我们赶尽杀绝?
小雀儿偎在他手边,用毛茸茸的脑袋,将他手上的血迹擦去,道:仙君你傻啦?我们来这儿这么久,朝廷从没管过我们的。
那你记不记得,他们那边有一个国师
小雀儿点点头:有啊。
林信连忙问:那国师是不是和我们一起来这儿的?
仙君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那个国师整天深居简出的,连话也不见得与我们说过,怎么会与我们一起来这儿?
原来是这样。
林信花费了一些时间,才将情劫与现实分开。
才知道,情劫都是幻境,不是真的。
又在仙君祠待了一会儿,他才回地府去。
江月郎,还有他的朋友们,早就在奈何桥八号窗口边等他了。
林信站在暗处,抹了把眼睛,还是不愿意把情劫的事情告诉他们,便拍了拍脸,勉强让自己保持笑容,随后跑出去,向朋友们打招呼。
我回来啦!
后来他坐在长板登上,看见桌上放着一碗孟婆汤。他有意无意地捧起汤碗,并不是玩笑,他是真的想要忘记的。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顾渊记挂着他,生扛过雷劫,赶到地府时,正碰上林信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向他的朋友们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