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恪只看得见尚是凡人的林信,却看不见顾渊。
他快步上前,拽住林信的衣袖,生怕他跑了。
林信下意识朝他那里转过头:怎么了?
他以为是顾渊牵他。
顾渊皱眉,抬手想要拂开徐恪的手。
徐恪却攥得紧,喉咙一紧,不大确定地唤了一声:林信?
林信还能辨认出他的声音,只道:打扰了,我马上就走。
徐恪还有些不敢相信,却道:你走错地方了,林蓁在城外。
我知道,因为你放火烧了承朝宫,所以我过来看看。
你真的成仙了?
嗯。
徐恪最后问道:那朕从前
我们从前见过。林信点头,但是你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年少时的记忆重新浮现,他想要解释:朕曾经试过
徐恪停下,他以为这种事情,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的。
他看见林信额上的汗珠:你不急的话,我有些话
林信不大想和他说话:阿蓁那边还在等我。两边对峙,应当避嫌。
大局已定,说两句话罢了。从前又不是没说过。
林信想了想,道:你说。
徐恪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林信举起竹杖,就敲了他一下。
徐恪道:这里太热,去城楼上。
林信便道:有人扶我,不劳烦你。
吴国的图腾是一条黑蛟,尚黑,宫墙城楼也都是一式儿的黑颜色。
途中,徐恪从宫人手中拿过灯笼,然后看了一眼林信蒙在眼前的白绫。
似是随口一问:眼睛?
林信应道:暂时坏了。
他也不会以为徐恪是在关心他。
顾渊扶着他,徐恪走在前边,登上宫墙城楼。
脚下灯火升平,徐恪将灯笼挂在城楼上。
他侧过身,看着林信:你做枕水村的护佑神,常常帮枕水村吧?
和其他护佑神比起来,确实是这样。
寻常护佑神高坐神台,只是任由天道将他们功德簿上的功德划去散福,并不管具体的事。
徐恪轻笑一声:难怪。
你所知道的,我只帮过枕水村两次。林信道,头一次是你爹要建行宫,我来了这里;第二次是你南下,把村中人逼得南下逃亡,我在山谷口帮他们绊住你。
上回围城呢?
你连夜围城,我连夜赶来,什么事情都还没做,阿蓁便带着人到了。这一回我没有帮上忙,还多吃了他们两顿饭。
徐恪换了笃定的语气:林蓁是你教出来的。
我不常见他,只教过他几年,教的也不好,只会让他注意休息。林信顿了顿,毕竟我自己也不是个很好的皇帝,倘若让我做皇帝,我也做不好。
他是你教出来的,所以他克朕。
不是。林信道,他是靠着自己,才走到今天这步的。
徐恪拂袖,似是不屑。
他换了个话题:朕曾经也是想要听你的话,做个明君的。
然后呢?
然后他们都不准朕做个明君。
如何?
吴国已经烂到根子里了,朕挣扎了好几年,最终还是被他们拖到泥淖里。
是么?
朕不同他们一起烂下去,朕就活不下去。朕每日看着他们虚伪至极的嘴脸,朕恨不能自戳双目。只有和他们一样,朕才得以解脱,才活得下去。
是。林信垂眸,你不仅活得下去,还活得很开心。百官任你驱使,万民供你践踏。你想围猎,便带着人放火,骑着高头大马,以百姓为猎物,追赶取乐。
朕根本不想这样。徐恪有些恼火,急于辩解,一时间连自称也忘记了,只是大喊道,如果我是林蓁,我一定做得比他好!
林信无奈地笑了笑:你真的这样想?
把自己和林蓁放在一起,应当是为徐恪所不齿的事情。
所以他很快就改了口:如果吴国不是现在这样,烂到根子里的吴国;如果我没有那样一个沉迷修道的父皇;如果我不是唯一的皇子,不是年幼即位的太子;如果我有一个肯教我的人
他低声道:如果你肯教我,如果你肯像教林蓁那样教我。但凡你愿意施舍一点善心给我
林信没有说话。
徐恪道:我一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他靠在城墙上,长叹一声:朕至今没有立后,后宫之中空无一人。林信,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信轻轻摇头:我不知道。
朕害怕,害怕万一有了孩子,把他放在烂了的吴国里,朕又不会教他。徐恪阴恻恻地道,害怕把他养成像朕这样的怪物。
他摘下帝王冠冕,泄愤似的,双手抓着,摔在墙上。
冠冕打落纸灯笼,灯笼落在地上,蜡烛倾倒,很快便烧起来,将外边的明纸和竹架都点燃。
他喃喃道:你不肯教我,你只让我做一个明君,可是我不懂,我不懂啊。
这是林信没有料到的。
他初见徐恪时,徐恪少年老成,政治权谋,比他老练。而今他说他不懂,可林信也不明白。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灯笼烧尽,北风吹走灰烬。
林信拢着手,道:你总是在怪别人,怪朝臣,怪你爹,还怪我,我又不是你爹。
徐恪发怒,咬牙问道:难道我自己有错吗?
你既然这么不想做这个皇帝,不想在吴国再待下去,找个皇室宗亲继承皇位,你退位,是很难的事情吗?
你
退一万步,你不会做个明君,就一定要做暴君?你活不下去,还有多少人因为你活不下去?吴国烂透了,你们吴国的将士还在阵前替你拼杀,你怎么敢说他们都烂透了?
林信气得挥起竹杖,狠狠地打了他两下。
徐恪伸手去挡,道:你还是因为枕水村的事情记恨我。
我当然记恨你。
我当时对这件事,徐恪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过是一时兴起。
林信收起竹杖,冷笑道:好一个一时兴起。
他按了按缚在眼前的白绫:多说无益,就此别过。
林信拄着竹杖,转身要走,顾渊扶着他,却听徐恪在他身后道:如果我是林蓁,我一定做得比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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