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过去时,两边暂歇休战。
吴国已经是苦苦支撑,到了晚上,应该能攻下来。
顾渊提醒他:吴国皇帝在城楼上。
徐恪在城楼上。
大约是困兽之斗。
林信没有说话。
只听顾渊又道:他好像看见你了。
自从上次别后,林信就再也没有见过徐恪。如今林信站在吴国的敌军那边,当中硝烟弥散,暮色四合,徐恪竟还能看见他。
林信问道:他在做什么?
饮酒。顾渊再看了看,他朝你招手。
林信拂袖:过去看看。
顾渊带着他,将他带到吴国的城楼上。
徐恪手扶城垛,转头看了一眼林信:朕就知道你会在那里。
果真是在等他。
上回见面,闹得很不痛快。林信只当他二人是死生不复相见了,却不料他还能自自然然地打招呼。
林信只是颔首:嗯。
徐恪见他脸色不好,知道他还是生气,先低了头,道:上次的事情,是我错了。
他自嘲道:林蓁很好,我不如他。
林信却道:你原本比他好。
徐恪面色一沉。
也是,徐恪十四岁主持修史,林蓁十四岁的时候,还穿着裙子,伏在案上念书。
手边放着一个银酒壶与两个酒杯,徐恪提起酒壶,将酒杯斟满,放在林信身边的城垛上。
只可惜林信此时看不见,如果徐恪不提醒他,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手边有一杯酒。
徐恪一仰头,将自己杯中的酒水饮尽。
他道:上次的话,我也说错了。我不该说,如果我是林蓁;我应当说,如果我生在枕水村,我会比现在这副模样好。
林信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总是不说话,徐恪一个人自言自语,仿佛也很高兴。
我以为我知道怎么做一个皇帝,结果我不知道,你教我,我也没听,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马上就是亡国之君了,麻烦仙君再教我最后一次,怎么做一个亡国之君,带着大臣出去受降?
徐恪勾唇笑了笑:罢了,想来你教我也教得倦了,不敢再为难仙君了。
总是仙君教我,今日再见,我也要教仙君一句,越国吴国、一个朝廷,比枕水村复杂得多。
枕水村可以供奉一个亡国之君做护佑神,越国不一定会。我好心劝仙君,要打起精神,不要被小人算计了去。
徐恪每说一句话,便给自己倒一杯酒。
许是有几分醉意,又许是大难之前,他已经有些魔怔疯癫,说的话颠三倒四,没有什么条理。
林信还没说话,徐恪便道:朝廷里的小人我见的多了,这种事情,我比你懂得多。
今日林蓁亡我吴国,明日便有旁人亡林蓁越国。轮回更替,不过如此。
我知道我是活该,你一早就教我了,我没有听,是我咎由自取。
他忽然转了话头:上回见面,你说你教过林蓁射箭。
林信点头:是。
徐恪轻笑出声,一手拿着空了的银酒壶,一手拿着银酒杯,撩起衣摆,爬上城垛。
他张开双臂,朝对面的主帅营帐喊道:林蓁小儿!拿你的弓箭来啊!
随即便有传令官去找林蓁。
徐恪站在城垛上,饮了酒,整个人连站都站不稳,晃晃悠悠的,转过身来,面对着林信。
仙君,你是天底下唯一一个对我好的,只可惜我知道得太迟了。
林信扶着城楼,往前走了两步,徐恪稍俯下身,握住他拄着竹杖的手。
倘若我有与你一般的父兄,我不会是这样的。徐恪却笑,又说老话,恐怕你都听厌了。
我总是希望仙君能做吴国的护佑神,希望仙君能教我,能做我的父兄,希望我能生在枕水村。
徐恪顿了顿,定定道:其实我还想过,我若能早生三百年,我一定帮着仙君,大败吴国,保全越国。
天下人我只敬你,但你不当独独活在史册里。
徐恪回头,看见对面的营帐中,林蓁披挂挽弓,已经对准了他。
林信是教过林蓁射箭的。
透过林蓁,徐恪仿佛看见林信站在林蓁身后,手搭着他的手教他射箭。
徐恪转回头,看向林信。
多谢仙君多年教导,我没学会,今日一死,还报仙君。
箭羽破空,自他身后穿透。
温热的血点溅在林信的面上,他的喉结滚了滚,下意识唤道:徐恪?
徐恪忍住剧痛,强撑着,低声道:还有一事,我在东西两个城门,埋了□□,城中各条大街,也都有□□。你让林蓁入城时,千万不要点火。
他说话的声音渐弱下去,林信又唤了一声:徐恪!
我不如他,我一直让仙君失望。这也算是报仙君的恩。
徐恪松开他的手:可是我真的好羡慕他。
他没有等到林信回答,便推开林信的手,散开头发,以长发覆面,后退两步,越过城楼。
林信的衣袖拂落他放在城垛上的银酒杯,酒杯倾倒,酒水顺着城楼向下淌,酒杯滚了几圈,也随着徐恪一起掉落下去。
寂静之中,一声巨响,徐恪摔死在两军阵前。
龙吟凄厉,徐恪身后的蛟龙也随他一同摔死。
吴国都城城门大开,文武大臣、军士将领,绕过徐恪的尸首,迎越军入城。
林蓁仍旧举着长弓。
数年征伐,今日功成。
恍若回到数年之前的枕水村,学塾里的林先生,帮他扎好靶子,站在他身后,手把着他的手,教他开弓射箭。
原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金殿之上,传授天书。
林蓁不卸甲、不解刀,单膝跪在林信面前,高举双手。
林信双手捧着天书卷轴,却好像三百年前高捧降书。
他摸索着将天书放到林蓁手里,轻叹一声,只叮嘱道:不忘本心。
林蓁知道。
林蓁拿了卷轴,从地上站起来。
仙君不太高兴?
没有。林信摇头,只觉得徐恪,既可恨又可怜。
林蓁道:新朝修史,会如实载入。
嗯。林信点点头,拍拍林蓁的肩膀,新朝初建,许多事情要忙,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事了之后,林信与顾渊坐在从前承朝宫前的石阶上。
承朝宫被徐恪一把火给烧了,只留下焦黑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