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能呼吸,别逼我说话——他的意思是让你跟进去。”
他快速说完一句话,又开始尽量屏住呼吸,这种行为让他脸渐渐红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刚刚说了什么暧昧的情话呢。
文乔皱皱眉,继续挣开他的手说:“我自己会走。”
宫徵羽拧眉看了看她,没再强迫。
两人一起走进里间,跟着老先生进了文乔之前看过的类似工作室的房间,一进来文乔的目光就被模特上的半成品吸引了。
她弯下腰,着迷地看着旗袍下摆上的刺绣,小心翼翼地想要触摸,又想起这很失礼,所以抬头询问。
“我可以摸摸吗?”她期盼地问。
老先生坐到了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他面色平静,看不出在想什么,没有拒绝文乔的请求,很大方地点了点头。
文乔一边轻轻抚上刺绣,一边想着,老先生似乎很好说话,她才第一次来,不但光明正大地进了这间房间,甚至还摸到了旗袍上的刺绣,陆觉非到底是怎么把一切搞砸的?
她只走神了一瞬就被刺绣完全吸引了,怎么说呢,虽然只是半成品,虽然只绣上了两朵牡丹,距离整片刺绣完成还差得很远很远,但仅仅是如此,也足够文乔自愧弗如了。
她想不出很好的词语来形容裙摆上的金线牡丹,她怜爱地抚过牡丹的针脚,不意外的在金线上看到了一些血迹,联想到老人的指腹,她就很清楚这是哪来的了。
“真美。”文乔依依不舍地放下手,直起身道,“我这辈子一直致力于中国风设计,虽然不是完全传统,但我的大学毕业设计是旗袍。”她拿出手机,找出丝丝入扣的设计图递给老先生看,老先生愣了愣,从桌上摸到老花眼镜戴上,接过手机认真看起来。
“这是我的设计。”文乔走到老先生身边,半弯着腰请教,“您觉得怎么样?”
老先生盯着手机屏幕看了许久,文乔一直耐心等着没打扰,宫徵羽始终看着她,看着她对旗袍的着迷,看着她诚恳期待指教的模样,心里某根线被拨动,令他甚至都忘记了控制呼吸。
“很好。”良久,老先生给了令文乔欣喜的回答,将手机还给她说,“你很有天赋,比我年轻的时候更有天赋。”
文乔接过手机道:“真的吗?”
“事实上,我见过你的设计。”老先生慢慢道,“我在旗袍文化展上见过你的设计,当时就觉得不错,如果我的记忆力还没有特别退步的话,你这件设计应该是获得过国际大奖的,对吧?”
文乔坦然点头,老先生对她印象不错,靠到椅背上缓缓说:“其实我知道你今天来的目的。”
文乔目光一顿,想说什么,但被老先生抬手打断了。
“我对你的模样有些模糊的印象,我猜想你大概是和那位陆设计师有些瓜葛的,我一直反对他,不想他碰触我的设计,但我今天让你进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文乔被问愣了,诚实地说:“不知道。”
老先生转开目光望着立体模特上没有完成的旗袍,语调里充满了惆怅:“你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又或者说,是你们让我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文乔惊讶极了,飞快地瞥了一眼宫徵羽,面色尴尬道:“我和他?让您想到了曾经的您?”
老先生点点头道:“你想知道它的故事吗?”他指了指立体模特上的旗袍。
文乔立刻道:“当然,如果您愿意说的话。”
老先生似乎笑了一下,推了推老花镜,收回目光望着天花板,声音缓慢地讲述了那件旗袍的故事。
故事其实并不复杂,甚至有些老套,但文乔听得很入迷。
老先生出生于民国末年,如今已经七十多岁了,当年他是大户人家的裁缝,专门为家里的夫人小姐们做衣服。后来世道变了,大户人家变成了成分人家,小姐们跑得跑散得散,小裁缝曾经低微的地位一跃而起,成了可以批判大户人家的无产阶级。
小裁缝并未因此伤害曾经的雇主,他甚至还保护了他一直以来喜爱的大小姐。
在以前,他做梦都不敢想自己可以和大小姐在一起,但世道一变,过去所有的不可能都变成可能了。
听到这里,文乔忍不住问:“那你们在一起了吗?”
老先生握着椅子扶手的手紧了紧,慢慢摇了摇头说:“没有。”他哑着嗓子道,“我们没有在一起。一开始我们也以为可以在一起的,我们也的确曾经在一起过,但最后分开了。”
这下轮到宫徵羽好奇了,他拿出折叠整齐的手帕掩着口鼻:“为什么分开?”
老先生看了他一会,他被老先生看得浑身不自在,想了想,把掩着口鼻的手帕收起来了。
老先生这才慢慢说:“因为一些不能称之为理由的理由。”他忧愁道,“哪怕我们对彼此有爱,但因为观念和世道的原因,我们总是遭遇各种麻烦,久而久之,再多感情也消磨完了。”他缓缓说,“我选择了和她分开,因为我觉得她和我在一起不幸福。”
宫徵羽听了这话面色一变,差点因为被戳中心事站起来,文乔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掩饰性地转开脸,不吭声了。
老先生将宫徵羽的反应尽收眼底,他沉默了一会继续道:“我觉得和我分开她才会过得好,才会没有那么大压力,我不希望她跟着我辛苦劳作,吃糠咽菜,虽然那时候都讲究吃苦光荣。”
文乔对那个时候也有些了解,她忍不住道:“可您问过她的意见吗?她抱怨过那种生活吗?她是不是也想离开?也许她愿意和您一起吃苦呢?”
文乔的一连串问题让老先生说不出话来,他好几次张开了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渐渐的,他眼底泛起了泪光,这样哪怕他没正面回答,文乔也知道事情的结果了。
“抱歉。”文乔低声道,“我没别的意思,我不是想戳您痛处,我只是……”
“我明白。”老先生打断她说,“我明白你只是不理解,大概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吧,她也不理解……她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和她分开,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让她走,她以为我嫌她成分不好,觉得我拖累了她,在一个早晨,什么也没拿,就那么走了。”
文乔说不出话来,拧眉沉默着,她忽然想到什么,侧头去看宫徵羽,这一看不由怔住了。
宫徵羽的脸色异常难看,压抑的眉眼,沉郁的双眸,冰一样苍白冷凝的俊秀脸庞,他一个局外人,一个纯粹来蹭故事听的人,却反映与当事人无二,实在很难不让文乔注意。
老先生也发现了宫徵羽的异常,他过了一会继续道:“自她走后,我就再也没了她的音讯,那些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几乎每个夜晚都会想她。”他长舒一口气道,“后来我一直未娶,我以为我们还会有再见的可能,所以我一直等待。我以为等世道变好了,等日子过好了,她一定会回来的。她以前最喜欢我给她做的旗袍,最喜欢墨绿色,最喜欢牡丹,家道中落后总念叨着这辈子没能成穿上一件我亲手为她做的墨绿色旗袍很遗憾,所以我就……”
“所以您余生的时间都在做墨绿色的旗袍。”文乔看到了桌上的其他图样,语气复杂地说了一句。
老先生微微颔首,他轻声道:“但我从未做出一件令我满意的,因为我知道我想做给她穿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再也没有得到她的音讯,我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后来遇见了什么人,是否婚配,有没有子孙后代……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
他从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颤抖着手打开了身边桌子的第二格抽屉,那里面放着个本子,厚厚一叠,是陆觉非梦寐以求的旗袍图样。
“这是我这些年的心血。”老先生低声道,“我已经太老了,一个人独自生活,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哪天早上是不是就醒不过来了,但我还是想亲手完成它……”
“哪怕你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还能看见,还能回来?”文乔红着眼睛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