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听买好的听,这种破磁带音质不行,”贺图南坐她旁边,正色道,“我有话跟你说。”
他把跟室友解释的一番话学给展颜听,展颜温顺听着,忽然抬脸问他:“既然说了,为什么又说我是表妹呢?”
贺图南喉咙疼了一下,她问得认真,他料定她什么内情都不清楚,真当爸是贺叔叔。一个人天真的表情,原来有时是这样的伤人,他潦草瞥她两眼,睫毛一垂:
“你以为我想说你是表妹?”
那语气,好似嫌弃一般,展颜听出他的不耐烦,她大了,也明白说自己是贺叔叔朋友家的孩子,难免惹人遐想,但她不乐意做表妹。
“老徐见过你爸,我只能跟大家说你家里穷,寄住在这儿,是为了不伤你自尊,才装作不认识省得人问东问西。”贺图南捏了捏耳机,想起那句“大舅子”,登时滞闷,“你到学校,别人要是问这事你要跟我说的一样,别说岔了。”
辫子已经打散,头发仍带着卷儿,展颜那张脸,像被蓬松的云簇着,表情有些冷淡:
“我家里穷,但住你们家并没觉得伤自尊,你不需要照顾我自尊。我只是觉得,亏欠你们家很多,但将来我会尽我所能报恩。你这么跟人说,好像我因为家穷就羞得不能见人了,我不是这样的人。徐牧远父母下岗我看他也很大方,难道,在你心里,人穷了就容易觉得伤自尊吗?我米岭镇的同学,穷的多了去,大都好好的,没人会觉得这样就伤自尊了。”
她讲得认真,咬文嚼字什么“报恩”,贺图南本来听得又气又笑,听她说徐牧远,冷不丁问:
“听你这语气,是怪我了?我这么说本来也是最省事的一种法子,你发散得可真多。还扯老徐,关老徐什么事?”
展颜不知怎么了,对他广而告之自己是表妹这件事,莫名恼火,好像名头一定,日后都改不了,恃宠而骄这词是对的,人被宠惯了,脾气不觉见长,她气呼呼的:
“徐牧远就比你好。”
以前,她是妈的乖小孩,又听话又懂事,从不教人烦心,大概她自己也忘了自己是小女孩,有女孩子的脾气。
贺图南听得眉头一凛,拧了起来: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行啊,老徐好你去他家住得了,看他家养不养得起你。”
展颜这会儿才真正被戳着了自尊心,好像她是个没人要的,得靠人怜悯养着。她本来觉得贺图南好极了,可他也会这么说,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住别人家里,对方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她怔怔想:
人还是得有自己的家。
故乡不再是家,这里也不是家,她的家,得靠她自己造一个。
展颜没发火,黯黯地看了看他,说:“我不会一直赖你们家不走的。”
这话讲得心平气和,不是赌气,也没有埋怨。
说完,好像为了叫他放心,又开口,“你刚跟我说的,我都记住了,回去同学要是问我,我就这么说。”
“我刚刚……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你不要跟爸学。”贺图南声音僵僵的,他知道失言,见她表情呆呆的不知在想什么。
展颜坐那不动,有丝孤零零的意味,贺图南注视着她,极力克制住想去摸一摸她脸颊的冲动,手蜷着,扣向身体。
“我要看书了,”她抽出那本《活着》,示意自己有正事要忙,“刚才那些话,我不会跟贺叔叔学的,我不是那种人,你不要总是看扁我。”
贺图南默然看着她,站起身,像是把心硬生生调了头,拧成正确的形状: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按爸说的,把你当小妹,就是亲兄妹也有说话不对付的时候,你我都勉为其难忍受下吧。”
第32章
展颜回学校,班里同学看她又不一样了,好像,她天生该是贺图南的表妹,两人都是顶漂亮的人物,贺图南是一中的“流川枫”,这样的外号,虽然幼稚,却是少年人心里认可并迷醉的一种乐趣。
这么一来,余妍无端对她殷勤起来,郝幸福察觉了,说:“班长现在非常喜欢跟你一起玩儿。”
她微微失落,大家知道展颜是贺图南的表妹后,似乎又高看她一层,郝幸福觉得自己灰灰的,人忧郁起来。
展颜把书摊开,温和地转移话题:“我们复习吧。”
这是她跟孙晚秋的一个学习方法,老师讲过的重点,我说给你听,你说给我听,梳理一遍脉络。
“我这学期月考名次卡着了,跟喉咙进根鱼刺似的,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可能我永远只能待中不溜。”郝幸福打起精神,语气却是沮丧的。
展颜说:“人不能总进步的,不退步也很好,你看我,想考班级前十总差那么一口气。”
郝幸福觉得自己迷茫得像头猪,心里一算,羡慕地说:“高二不管文科理科,重点班都有两个,A班和B班,你这个成绩一直能保持的话,进不了A班,进B班也很有希望啊,我是肯定进不了了!”
展颜只能鼓励她,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变成了孙晚秋,而郝幸福是她。至少,在从前孙晚秋总是可以带给她力量,虽然她没有郝幸福这么容易低落。
这种位置的对调,令她心里有种微妙的满足。可同时有些羞愧,那就是她知道孙晚秋绝不会因为帮助别人沾沾自喜,她总是比任何人都有主意。
五月的月考成绩是和高二年级一同放榜的,两人去看,展颜瞧见贺图南的名字在A班第一,自然也是年级第一,宋如书这次竟然压过了徐牧远,直接升到年级第三,徐牧远第四。
她终于有了点郝幸福的那种心情。
是我还不够努力吗?展颜微微地怀疑起自己,贺图南,宋如书,他们好像不经意间成绩就飞跃了。
可她真正的对手,是孙晚秋,即使两人身处不同的时空,但孙晚秋自幼年起就身为她的参照系,这种惯性,不会消失。
展颜更刻苦起来,每天比别人早起二十分钟在教室走廊读英语,晚上熄灯了,别人聊天,她跟郝幸福两个在小声复习白天所学。
孙晚秋的回信到了,那时,展颜在奋力准备期末考。
不出意外,孙晚秋做一中的试卷,尤其数学,基本全对,来自天赋的沟壑,让夏天的蝉鸣变得刺耳。
“听我妈说,你爸再娶了?希望你不要因此受到影响,他过他的,你过你的,我们早晚都要离开父母的,过自己的生活,你现在身处一个非常优越的环境里,更不该被过去困扰,其实我一直不太懂你到底在眷恋家乡什么?是明姨吗?明姨会活在你心里,展村已经没有明姨了,我提明姨,不是为了惹你伤心,而是希望你能更好的生活,这是明姨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
信的最后一段,展颜先是愣住,教室头顶风扇转着,窗外的热气扑到身上却乍然变作冰水——吹到半夜的唢呐,拿玉米粒撒新娘子,小孩子乱跑,支起大黑锅的蓝色火苗……油腻腻的院子,来捡两根剩骨头的土狗们,剩下的烟酒被谁顺走,奶奶跑到门口骂……
她没有被通知,却在短短一分钟里把爸再婚的场景一一复现。
好像她真的不再是展家的人,没有一个人告诉她,那个院子,那个房子里已经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会有新的身影,新的声音,新的习惯,把院子和屋子塞得满满当当,妈留下的痕迹,发了霉,再被水清洗干净,就没了。
展颜捧着信,像一只冬天的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