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图南鸣了下喇叭,车窗降下,用眼神示意她上来,展颜安静地过来,她等他主动,他真的主动了,她抓住机会坐进了他的车子。
他不是一般的甲方,她知道自己也许潜意识里还觉得,能跟他谈。
“我知道博物馆是你的作品,花了心思,单说作品本身,我觉得没问题,但你想听我的真实想法吗?”
他直奔主题,没跟她废话。
展颜突然感觉很不好,因为工作上有对接,她会有割裂感,他令她陌生的另一面,就是工作。她突然想起苏老师,在米岭镇念书时,苏老师的孩子不在他带的班级,老师们都尽量不带自己的孩子,因为,这会让孩子对父母和老师两个角色混淆。
如果,她不认识他,她一定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寻常的甲方。
但现在不仅仅是这样,他还顶着图南哥哥的脸,这总让人恍惚。
她看着他,贺图南便继续:“当时,上头应该只是想弄些政绩,像是花边点缀,你要说博物馆意义有多大,不见得,北方这种工业区很多,都要建博物馆吗?对本市来说,也许是段历史,可历史多了,新的要来,旧的就得去,你不能为了旧的妨碍新的。”
“我只是觉得留个地标是有意义的,如果贺总坚持,我们会按您说的去改方案。”展颜温吞地说,她对他,保留着对甲方最基本的尊重。
贺图南点点头:“我坚持。”
展颜沉默不语,她想推门下去。
贺图南伸手,挡了下,侧过脸认真看着她:“颜颜。”展颜别开眼,并不回应他的目光,她知道,他没什么问题,他有资格提要求。
但为什么自己一阵怅惘呢?她也不是能跟他撒娇的关系了,当然,这种事不该用撒娇解决,她知道不对,她只是想,那种被人无限纵容的滋味,不会再有了,人也不该贪恋这种不正常的东西。
“我们公私分明,公事是公事,我能让步的一定让,不能让的,希望你不要怪我。”
展颜手攥向门把手,贺图南好像话还没说完,手压住了她裙子。
“北区的老百姓,极少有人真正留恋那个地方,也许,以前有老工人真的舍不得,但现在他们有个发财的机会,钱最重要,舍不得的感情是真的,但钱,更真。你工作了,是不是也应该考虑理想跟现实有个平衡点?我想你肯定有的。”
“我用不着你说教,”她扭过头,“你想拆,我们按你说的做,你跟我说这么多干嘛?而且,我跟你之间也没有私事。”
贺图南说:“没私事,你为什么跑来照顾我,做义工吗?”
“因为你对我好过,我们就算分开了,我也知道,我欠你很多,我是还人情。”展颜像置气一样,忍不住带了点火气。
贺图南凝视着她,手慢慢松开,身体一倾,利索替她开了车门:
“那你还吧,我早就说过,你还不清的,照一辈子还吧。”
第78章
她回来后,看着平静,杨工晓得她跟出去大约做什么了,展颜就是这样,在他眼里,像个半成品,那只脚还没从少年的世界里□□。这样好也不好,但她总能让他想起自己很年轻的时候。
团队根据甲方的要求,大家开了会,做个细化,商讨怎么改,会开完了,杨工留下展颜:
“小展,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干咱们这行的,就这样。我一直觉得你在落地方面没学生气,很踏实,这次博物馆的事,其实是很难讲出对错来的,大家立场不同,有明显分歧了,咱们还是得听甲方的,你说是不是?别较劲,人活着不较劲就轻快多了。”
展颜点头,杨工还想在说些什么,又怕她嫌啰嗦,展颜一脸泰然说:“今天周五,我尽量周六给您把方案发过去。”
这天,大家在一起加了个班,最后只剩她,改到一半,CAD出现致命错误,又没保存。
上次保存,是天还没黑的时候,展颜愣了几秒,她心里一阵恶狠狠的烦躁,想砸了电脑,从知道他是甲方的那刻起,她就陷入一种似曾相识的状态中——做毕设的那次,她觉得自己把平生所学都献祭出去了。
她不是为了叫他领情的,她心甘情愿,但她还是很烦躁,想骂人,半天在脑子里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词儿,只剩一句孙晚秋的“日你妈”。
追她最紧的男孩子,叫杜骏,来给她送吃的,展颜只啃了自己带的几块面包,她很忙,也很累,再面对这人,什么心情都没有,她连敷衍都没空。
“我等你吧,等你忙完送你回宿舍。”杜骏随便往别人工位上一坐,真的要等她。
展颜眼睛不离电脑:“不用,我要到很晚。”
“再晚也得回去,你一个人,不安全的。”杜骏赏玩的目光在她身上滚来滚去,她太漂亮,冷冰冰也好看。
展颜觉得非常烦,她很少动怒,她压根就不是这种人,她总觉得,能好好说话就好好说话,可这人,一点眼色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不喜欢他吗?为什么男人总要这么自恋?杜骏在外头说了些很没品的话,他说,最多三个月,她就会跟他上床。
那种卖弄的,肤浅的,虚荣的措辞,展颜连气都没生,她只觉得可笑,他的嘴,就跟烂鞋底扇过的呢。
“我再说一遍,不用你送。”她冷漠起来,眼尾会像玉米叶那样,扫过来,玉米叶把人弄伤是不易察觉的,伤口又小又细,淌了汗浸透皮肤,你才晓得,哦,被玉米叶刮伤了。
杜骏心想,看你清高到什么时候。他笑嘻嘻的,就是不走,总想跟她说话,问些无聊的东西。
展颜忽然扭过头:“你知道臭瘪子吗?”
杜骏不知道什么是臭瘪子,他装的很虚心,很好奇:“什么东西?”
“臭瘪子是种害虫,就是只要你沾上了,搞一手一身,哪儿哪儿都臭死了,洗都洗不掉,关键是,你都不知道怎么碰到的,它就好像讹上你了,把你周围方圆一百里地,都要搞得臭气熏天。这世上有种人,就像臭瘪子。”
她看起来有种不动声色的野蛮,很原始,和她平时的无喜无怒,异曲同工,讥讽人也是非常安静的,像山羊,默不作声就用羊角抵你,抵完了继续吃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杜骏反应了会儿,疑心她在指桑骂槐,见她爱答不理,悻悻走了。
春夜是有寒气的,尤其在北方,展颜像鸟,实在困了就收拢下翅膀趴桌上睡会儿,醒来继续,对面灯火寥落,她走到窗前看了一会儿,玻璃上,映出张落着雪的脸。
整个办公大楼,也许就她一个人,谁知道呢?展颜觉得自己跟夜一起沉下去,又跟朝阳一同升起,朝阳升起的时候,她把优化过的方案,给了杨工。
回宿舍睡到半上午,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徐牧远找她。
展颜起来画个妆,翻箱倒柜找漂亮衣裳,她喜欢春天,春天应该穿像桃花一样美丽的衣裳,才不辜负。
北区正在卖破烂,什么东西都往外摆,徐牧远家也是,数不清的钢啊铁的,厂子倒闭时顺出来的,也派不上啥用场,几年过去,又该处理了。
你一看那些破烂玩意儿,就大概能猜出物主们先头干什么的。
拆迁办没那么热闹了,尘归尘,土归土,钱也会到人手里,大伙觉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