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情给了狱卒银子,狱卒眉开眼笑地将银子揣进兜里,装模作样叮嘱了句有话快讲,就大摇大摆出去了,给足了两人空间。
还是孟平先打破了沉寂。
这段时间他四处奔走忙活,来不及整饬自己,就被下狱,此时周身形容狼狈,胡子拉碴,他摸了摸下巴,笑了声,态度倒和从前无二,还有点儿欣慰:好久不见。
他道:小哭包现在也当大官了,不错。
宋情喊了声小孟哥。
他这回进狱中是托了关系的,欠了好几个大人情,才能悄悄进来,能停留的时间不多,虽有千言万语想说,也只能压下,只轻声问:小孟哥是执意要帮杜家吗?
贵公子姓杜。
孟平默然了片刻,叹了口气,没有否认,只道:这事儿你别掺和了,乱的很,我来就好。
他想到了什么,眼神温和了几分,道:你或许是不记得了,我好些年前给你的传信中有讲过的
他们这些小兵每年里是能有一次机会给家人传家书的,孟平爹娘都死光了,没人可传,干脆就传给宋情。
刚开始信里只说边塞风光,劝宋情别担心,后来某封信里忽然就提起来了一个人。
是那某个冬雪初停日里,大街上惊鸿一瞥见到的青衫公子。
孟平只以为时间过那么久,宋情大概是不记得了,却不知宋情将他送来的每一封信都好好留着,每天要看一遍才入睡,对他每封信内容都倒背如流。
孟平打仗勇猛,有一回阴差阳错之下还救了已故的前大将军。前大将军对他大有赏识,开始有意提拔他,后来因缘巧合之下,还知道了孟平对那位青衫贵公子的心思。
前大将军恰好与杜家有些联系,看着打起仗来凶如猛虎的属下提起青衫公子时手脚无措的模样,乐不可支,大手一挥,就给了他一个小特权。
每年惯例的一封家书之外,还能允许他再写一封,经由前大将军的手,送至杜家小公子手上。
青衫公子虽生在贵族世家,却难得的没有养成时下贵族弟子们的骄纵性子,待人温和有礼,对这封莫名来信也没有随意抛弃。
不仅认真看完了,还一本正经地给回了信。
一来一往的,从未正式见过面的两人就这么在前大将军的帮助下,隔了万里路,聊上了。
书信一传就是好几年,直到前大将军受伤不治而亡,直到孟平受封大将军,直到皇帝对杜家动了手,直到孟平平定了边疆战乱,匆匆赶回来。
这些事,孟平没怎么隐瞒,在给宋情的传信里也提及了,故而宋情也是知道的。
他看着信,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忍不住也悄悄关注了一下青衫公子。
家世显赫,满腹诗书,温文尔雅。
不管从什么方面,都甩他十八条街。
也难怪小孟哥会喜欢,会惦记这么久。
宋情难过地想,他和贵公子,是云泥之别,这辈子都没法追赶上了。
孟平以为宋情不记得这些事了,略略提了几句,宋情安静地听着,到最后孟平重复道:这事复杂,陛下心思不定,你不必冒险,之后也不必来看我了
孟平顿了一顿,他知道宋情前几年就父母双亡孑然一身了,想了想,他又道:你置身事外,好好过日子罢往后娶个美娇娘,安安生生的过下半辈子。
他摆了摆手:生死有命,不必挂怀我。
他讲得很洒脱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果敢而爽快,认定了一件事就坚持到底,从不退缩。
宋情什么都没有说,他只轻声应了声好,握着拳头,将手从铁栏杆的缝隙里伸了过去。
孟平诧异:怎么了?
宋情手腕一转,摊开了手,手心里安安静静躺着一颗糖。
他低声道:小孟哥,给你糖吃。
孟平扑哧一声笑出来:多大年纪了还吃糖宋小情,你现在应该不会轻易哭鼻子了罢?
他一边伸手拈起那颗糖,一边毫不顾忌地拆了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打趣:嗯很甜。宋小情,你现在长大了还当官了,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哭了,以后你媳妇要嫌弃你的。
孟平还惦记着前几年宋小情给他传信时总要说自己哭了多少次,有点好笑。
宋情却道:不会了。
哄他的人都不在身边了,他哭给谁看呢。
宋情陪着他把糖吃完,神色平静地告别离开。
那段记忆很混乱。
皇帝为世家势盛所苦,逮着了贵公子满门开刀,孟平仗着满身军功,想护着贵公子,反被下狱,而宋情虽然口上答应着不会管,但他又怎么能真的放任孟平不管不顾。
凡此种种,曲折不已。
三人的命运线交错在一起,来来往往间,又牵扯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段记忆司暮是直接略过了,他才没这闲心看这群人尔虞我诈爱恨情仇的,他本想提醒谢清霁这段记忆能跳过,但抬眸见谢清霁看得认真,他就住了口。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屈指抵唇,低笑了一声,干脆任谢清霁认认真真看完。
这场闹剧里的几个人在他眼里都傻得很,但遭不住他面前有个更傻的。
司暮漫不经心地看着少年白皙的侧脸,心说要是这场闹剧能给这小狐狸开个窍,那也不错。
谢清霁确实是看得认真。
认真中又带着一丝不解。
朝堂上每件事之间的牵扯关联他都能看明白,可唯独这三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缠,他是始终没看明白。
京城里闹得最凶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传将军对贵公子一见钟情,才鬼迷了心窍不惜搭上自己的大好前程,都要去救他。
而某天夜里,管事敲开了宋情的门,低声问他。
您与将军是邻居旧相识,但时隔多年,这故人情谊也该淡了,为何您还要为了他,劳心劳力筹谋奔波至此?
邻居旧相识的情谊会淡,但另一种不会。
这另一种情谊到底是什么,谢清霁一直看到皇帝下旨剥夺将军封号、连同贵公子一并下狱待斩,而宋情在皇帝书房外跪了一整夜,都没想明白。
宋情的记忆开始于冬雪消融时,结束于漫天飞雪里。
皇帝批了大半夜折子,才大发慈悲将人喊了进去。
宋情是文官,身子并不强壮,在冬雪里从下午跪到大半夜,双腿差不多失去知觉,被人搀扶着进书房,又扑通一声跪下去。
眼睛也不知被冻出什么毛病来了,他视线涣散又模糊,只朦胧着看见皇帝一袭龙袍站在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朕要处死孟平,你是来给他求情的?
也难为他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保持清醒。
宋情额头重重磕在地面,手紧握成拳,在昏昏沉沉中艰难地保持着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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