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嘟已经六岁了,目前住在总空大院里。
她是个皮肤黑黑,腿儿长长,瘦的像只猴儿一样,不是在爬墙就是在上树的小野丫头。
大院里的大朋友小朋友们总是闻她变色。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凶,而是一起玩转圈圈,他们转不了几个就要晕要吐,嘟嘟只要一转起来,就是一只小陀螺,可以不停不歇不喘气儿。
一起玩跳房子,上初中的大哥哥们都得换次腿,只有嘟嘟,不但单腿跳的一气呵成,还可以跳完左腿跳右腿。
就在幼儿园里,她也是闻风丧胆的存在,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可以原地转完30圈还能走一条直线,走完还能劈叉倒立,竖蜻蜓的小朋友。
院里的爷爷们总说以她的体能条件,将来会成一名出色的女战斗机飞行员,但奶奶们却说,瞧她那两条大长腿,将来必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芭蕾舞演员。
嘟嘟的爸爸是个战斗机飞行员,前段时间去前线打仗了,要他在的时候,嘟嘟转完圈儿,还敢在围墙上走直线呢。
嘟嘟的妈妈是个芭蕾舞演员,最近也去前线慰问演出啦,她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因为她会把嘟嘟架在脖子上,放在肚皮上一起练功,还会教她劈叉倒立,俩母女一起竖蜻蜓。
所以嘟嘟才会是大院里让所有孩子自愧不如的大熊崽。
但她也是有缺点的,因为她有一个叛徒小舅。
每当小朋友们玩不过她,恼羞成怒时,总会喊:“陈轩昂,大汉奸,大汉奸,陈轩昂。”
不像外面,人们对汉奸啊,叛徒啊的,已经不是那么不齿了。
总空可是全国乃至全军方,觉悟最高的机关,孩子们的觉悟比大人还要高。
嘟嘟曾问过妈妈,她真有一个叛徒小舅吗?
妈妈给她看过照片,那是个白白净净,非常帅气的年青人,穿着漂亮的黑西服,打着黑色的领结,连眼睛都是笑笑的。
然后妈妈告诉她:“这就是小舅,他现在在国外读硕士,早晚有一天他会回来看你的。”
“要是他不回来了呢,小朋友们都说他是叛徒。”嘟嘟说。
妈妈搂紧嘟嘟,亲吻她黑啾啾的小脸颊儿:“他不回来也不意味着他是叛徒,因为选择留在哪里是他的自由,谁要再敢说他是叛徒,你喊妈妈,妈妈帮你揍他!”
妈妈帮忙揍了几回人后,小朋友们终于不喊了,但最近妈妈不在家,什么何小四,高林林一类的坏哥哥们,路上看到嘟嘟,就总喜欢喊两句。
有一回何小四还悄悄说:“小嘟嘟,本来你爸爸今年可以提旅长的,就因为你小舅是个叛徒,旅长要换我爸当啦!”
爸爸当不了旅长,嘟嘟可不开心,因为旅长的肩膀上有三颗星星,而爸爸现在只有两颗,肩膀上加星星,可是爸爸最开心的事。
所以虽然爷爷总是举着报纸给嘟嘟讲爸爸带领的飞行队又打了哪些胜仗,大姑父还总是背着奶奶和大姑给嘟嘟买她最爱吃的冰棍儿,但她依然不开心。
奶奶和大姑也不开心,居嘟嘟悄悄听来的,还是因为爸爸和妈妈。
用她们的话说,小舅一天不回来,单位就有理由压着他们的升职。
而就在她的不开心中,突然有一天,宋小玉阿姨拦住嘟嘟,又吻又亲:“嘟嘟,你小舅硕士研究生毕业啦,还要在北城举办钢琴演奏会,他要回来了,他真的要回来了。”
嘟嘟并不懂啥叫个钢琴演奏会,但她看到了,小舅的照片被印在了报纸上。
她也不懂,为什么小玉阿姨要哭呢?
“小玉阿姨,你干嘛哭呀?”孩子问。
宋小玉抹眼泪:“别人都说他不会回来了,但我坚信他会,看吧,他不但回来了,而且一来就要开演奏会,现在票都卖完啦!”
登在报纸上的事情做得了数吗,那个小舅他果真回来了吗?
放学了,大院里一帮上了小学的孩子们补习完回来了,路过嘟嘟,何小四声音小小的:“嘟嘟妹妹,你的叛徒舅舅真的回来了?”
高林林:“听说他还要开演奏会,是不是真的?”
还有个小女孩说:“我听我大姐说他长得特别帅气,超级好看!”
这下嘟嘟不高兴了,她说:“不可能,他肯定很丑,又丑又难看。”
谁让他总呆在国外,让奶奶和大姨总是叹气,又让嘟嘟被小朋友们嘲笑的。
嘟嘟单方面宣布,小舅丑死了,又丑又难看。
“他不但丑,说不定还臭臭的,是个丑八怪!”跳上乒乓球桌,小女孩大声说。
但突然,小朋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呼啦啦全跑了。
“冷舒?”身后有人在喊她,声音可温柔了。
嘟嘟闻声转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线衣,头发长长的男人,哇,他的皮肤好白,眼睛笑笑的,瘦瘦高高,而在一瞬间,嘟嘟就认出来了,这就是报纸上那个舅舅,他好白,好高,好帅。
但一想到因为他,自己总是被大家嘲笑,她立刻就不喜欢他了。
“喔,你不是冷舒,你叫冷哼!”轩昂说着,伸手:“我是你的舅舅陈轩昂。”
哇哦,离得近了点,嘟嘟闻到他身上香喷喷的,真好闻。
嘟嘟在乒乓球案上连着蹦蹦几下,突然一跃,轩昂给吓坏了,大叫:“小心。”
他的小外甥女已经窜排球网上了,而等他追到排球网杆前时,她跳了下去,连窜几步,从钢管爬上篮筐,就在他以为她要摔跤时忽而一个旋转,跳下来,她脚下仿佛装着弹簧,她连蹦带跳跑远了!
因为这绝对不是他六年前回来时那个娇娇软软,可可爱爱的小宝贝儿。
……
轩昂再度出国后,已经整整六年了,这才刚刚回来,他在国外已经小有名气了,总空在听说他要回来之后,帮他办了一场独奏会。
从担心他不回来,到他不但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回单位报道,且不说总空的领导们一颗心落回了胸膛里,冷家人的心也总算安稳下来了。
他多年未归,自个儿家还有很多事,现在都是梅霜帮他打理着。
她把胡茵留的珠宝,大黄鱼全收在一只大箱子里,专门给他看。
“原来那蜂窝煤炉子吧,让咱嘟嘟给拆了,这些东西就挪到了我们家,你看看有没有缺什么,现在银行有保险柜的,买一个,把它都搬回家去吧。”她说。
轩昂抬头看,小丫头躲在她爷爷肩膀后面,两眼戒备,也在看他。
“这些东西我早在出国前就跟我姐说过,全留给她了,以后她不论有几个孩子,一人一半,我不会再要它了。”轩昂说。
梅霜说:“你还小,还傻,亲姐弟也要明算账,你自己难道不生孩子,别说感性的话,照着你妈的遗嘱,你们一人拿一半就得。”
轩昂笑:“不不,人生太苦了,我不会结婚,也不会生孩子的。”
“别瞎说,是人就都会结婚,也会生孩子,你现在不想,是因为你还没遇到那个叫你想生孩子的人。”梅霜说:“孩子为啥哭着来到世间,就是因为人生常苦呀,但日子再苦,看看孩子人就开心了……对吧嘟嘟?”
奶奶不论说什么,都喜欢来个,对吧嘟嘟。
嘟嘟趴在爷爷脖子上,大声说:“对!”
从她明亮的大眼睛和满脸的笑中,轩昂依稀看出她小时候的可爱,伸手说:“嘟嘟小朋友,我带你出去买冰棍吧,我听说你喜欢吃红豆沙的。”
“不要,大姑父一会儿会来,悄悄带我去……”嘟嘟话说到一半,看到奶奶眼神不对,立刻抿嘴巴,两只眼睛越睁越大,嘴巴越来越小。
随着梅霜瞪眼睛,从小野猫到小乖猫。
“这是墨水厂的合同,去年老合同到期,市工商局的领导亲自出面,要求用老合同再续签二十年,你峻哥没答应,看你自己吧……”梅霜说。
轩昂点头:“好!”
墨水厂只是个小厂,印些作业本儿,生产点墨水啥的,如果不是因为廉价的房租,它连成本都搞不出来,而为了压缩成本就把别人的地皮免费拿去用,那是不合理的,在西方呆过,还洗过盘子的轩昂于此嗤之以鼻,不过还好,据说国家已经准备开始搞市场经济了,而他,准备在墨水厂的原址上开设一个艺术学校。
那也是他愿意回来的初衷。
他愿意回来,也入职文工团了,但他不会在文工团呆太久的。
他没有他姐那么圆滑的性格,能在刻板的体制内,在条条框框下还能把自己想做的事全做了,做的风生水起。
也没他姐夫那么纯粹的品格,不可能无条件的去遵从那些条条框框还甘之饴。
他要做一个独立的音乐人,做只属于自己的,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的音乐。
他看着嘟嘟。
虽然她黑黑的,野巴巴的,但似乎很好玩。
轩昂想跟她玩一会儿。
梅霜看出他的心思了,使着说:“嘟嘟,你舅舅过两天要开音乐会,咱家没琴,陪他去文工团练琴。”
“不要!”嘟嘟说着跳上光滑的红木沙发椅背,单脚一跃,人已经在楼梯扶手上了。
轩昂一眨眼的功夫,楼梯上倒吊下来两只眼睛,眨巴眨巴。
轩昂是这年头凤毛麟角的,愿意归国的留学生了,而他这次开独奏会,要演奏的全是诸如李斯特,贝多芬,肖邦等人的名曲,总团会把团里最好的一架钢琴送到胡同那个家里,所以轩昂不需要去团里练琴。
但小外甥成功吊起了他的顽心,他说:“你不去可不行,因为我……我是个瞎子,我走不了路,你得扶着我去练琴。”
眨眼的功夫嘟嘟已经在眼前了:“你在骗小孩儿吧,我不信你是瞎子。”
“你是个男孩儿吧,你怎么穿小裙子呀?”轩昂故意说。
嘟嘟毕竟小孩儿,很好骗的,顿时说:“哈哈,我是女孩,我穿的是小裤裤,看来你真是个瞎子,你都看不到我的小裤裤。”
凶巴巴的小丫头在听说舅舅是个盲人后,立刻就热情了,肩膀一顶说:“来吧舅舅,你可以像爷爷一样,拿我当拐杖。”又说:“我会慢慢走,特别特别慢,不会让人知道你是个瞎子的。”
轩昂发现了,这孩子跟他姐一样,脾气刚硬,但内心善良,和她妈妈一样喜欢怜悯弱者,有种侠义心肠。
扶上女孩的肩膀,他从冷家出来了。
随着他们甥舅出门,一群小孩四散奔逃。
轩昂全都看到了,却故意问嘟嘟:“我听见好多脚步声,是不是有坏人啊?”
嘟嘟大喊:“何小四你别跑,给我回来!”
又对轩昂说:“他们都是说你是叛徒的坏孩子。我现在知道了,你不是叛徒,你是个瞎子,你是因为眼睛瞎了才回不来的。”
又气哼哼的说:“我要让院里所有的小朋友都知道你不是叛徒,你很可怜!”
轩昂一愣,他只是跟嘟嘟开个玩笑,结果她却当真了?
她也太傻了吧?
他觉得好笑,但笑着笑着就想起当年,他姐刚去找他时,他都12岁了,但还是会被她骗的一愣一愣。
一看到何小四还在躲躲闪闪,嘟嘟又开吼了:“何小四你别鬼鬼祟祟啦,快来看我的瞎子舅舅,他好可怜的。”
这下何新松的儿子何老三窜出来了:“小嘟嘟你傻呀,他不是个瞎子,他是骗你的。”
嘟嘟已经真情实感了:“他就是瞎的,何小三你个坏哥哥,你凭啥说他不瞎?”
凭啥?
何老二窜了出来:“傻嘟嘟,瞎子都是戴墨镜的,你舅没戴墨镜。”
轩昂不疾不徐,从裤兜里掏出墨镜来戴上。
小孩子嘛,天真又单纯,因为这年头戴墨镜的人太少,而且瞎子阿炳戴墨镜的形象深入人心,所以哪怕大孩子们,对瞎子的了解,就只有一种判断:戴墨镜。
随着轩昂戴上墨镜,一帮小屁孩全傻眼了:“哎呀,嘟嘟舅舅还真是个瞎子?”
大家觉得不对,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全茫然的看着轩昂,
嘟嘟伸手让轩昂抱起自己了,摸他眼镜:“可怜的舅舅,你为什么不告诉妈妈你是个瞎子呢,呜呜,你好可怜呀。”又说:“院里的哥哥们好坏,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还说我爸爸当不了旅长,我要收拾他们!”
说起冷峻夫妻,轩昂对他们是有愧疚的。
他是从总空被派出去的,是部队籍,如果他脱离国籍,滞留国外,虽然影响不到冷兵,但于在战斗机飞行部队的冷峻,在外交部的思雨将会有直接关系。
轩昂读了三年本科,两年硕士研究生。
国家只支持他读完本科,所以从三年前开始,总团就一直在喊他回来,吴团长先是用请的,再是用骂的,后来变成哭着哀求。
因为是自己送出去的人嘛,怕担责任,吴团长甚至以死相逼。
当然,也反复说过,如果他不回来,冷峻和思雨的前途都要受影响。
轩昂曾被激到逆反,甚至连电话都掐了,但之所以他没有放弃信念,还想回来,恰就是因为,冷峻和陈思雨,从来没有因此直接开口,或者逼过他一句。
但他一直以为那只是成人世界里的意见不一。
合着就连这小小的丫头,都因为他的不回来,而在院里广遭排挤了?
“你想怎么收拾了他们,打他们?”他问。
嘟嘟说:“打就算啦,你会不会玩原地转圈圈呀,30圈转完走直线,你都不需要跟我一样厉害,只要比他们厉害就好啦!”
轩昂一愣:“我不会转圈圈。”他是个行动上的矮子,没有任何方向感。
gu903();“那你会干啥呀,跳房子,玩弹珠,滚玻璃球?”嘟嘟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