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转身面向皇帝恭敬一礼,右贤王一行人远道而来,想来精神难免有些疲乏,父皇不若赐宴于会同馆,待其欣赏罢歌舞,休整一番后再议国事,岂非美哉?
言之有理。皇帝赞许地一颔首,如今每多拖延一分时间,内廷便可多商量出一份和谈的方案。更何况胡人此时气焰正盛,贸然和谈只恐多有不利,倒不如以歌舞宴会徐徐缓之,待其傲气渐衰后再做决断。
他又将目光转向胡使,询问的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右贤王以为如何?
苏疏勒正了正头上的发冠,细长的眼睛闪过一丝精明的光。
客随主便,请。
管弦丝竹纷纷婉转,广袖仙袍的舞女在会同馆中央和着乐声翩翩起舞,举手投足间隐隐若有香风袭来。皇帝端坐在主座上一杯接一杯地饮着酒,望着座下神情莫测。苏疏勒和一干胡使却像是极为欣赏陶醉于中原的歌舞,时不时打着拍子摇头晃脑,全然看不出之前在朝廷上的锋芒毕露。
沈惊鹤跪坐在宴席桌前,桌上摆了几样精心烹调的酒菜,阵阵扑鼻香味传至鼻间,他却没什么心情动筷。
五皇子坐在他的左侧的案前,自顾自倒了一杯酒,清澄透明的桑落酿泛着酒沫在鹤形铜樽中打着转儿。他冲着沈惊鹤遥遥一举杯,难得如此醇厚绵甜的桑落酿,你若不趁此时好生品味一番,只怕离了会同馆,就难有这般好的机会了。
沈惊鹤用手温着酒器,却是不急于倒酒,五皇兄,这右贤王心性狡诈多疑,如今如此轻易地答应赴宴,我总担心他暗有筹谋。
急什么?沈卓轩抿了一口酒,微赞一声,半垂着眼似是在回味,他若有心,稍后自会现行。倒是你,当真不趁着此时清静多尝几杯美酒?一会儿待胡人再生什么事端,想要有这份醉饮心境,那可就难了。
沈惊鹤无奈地摇了摇头,认命地满上一杯酒。酒杯方置于唇畔,余光却瞥见苏疏勒一席摇摇晃晃地站起了一个身影。他迅速与沈卓轩交换了一个眼神,沈卓轩挑挑眉,借着酒樽的遮掩用嘴型对他暗道这下可信了。
站起身来的是一个身长九尺的彪悍大汉,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他豪放地大拊了几次掌,口中带着醉意嬉笑地称赞,好!中原歌舞可当真是名不虚传!我索卢放今日也算是开了眼了。就是不知道比起我们胡地的乐曲,究竟哪个能更胜一筹呢?
言罢,他又一转头,笑嘻嘻地问道:王爷,我知道你将那物随身带着,如今咱们既到了大雍的土地上,便也不要害怕献丑,您快拿出来让大雍的君臣瞧一瞧吧!
苏疏勒对他的问话似乎毫不意外,他又捋了捋胡须,皮笑肉不笑,索卢放,你以为偌大个雍国的臣民都像你一样见识短浅?我们揣着这个小玩意儿只当宝儿,只怕人家早已摆弄了千八百遍了呢。
皇帝握着酒杯的手一紧,他面色不变,望着苏疏勒神色淡淡。
右贤王不必妄自菲薄,若携了胡地风物,不妨拿出来让群臣一同开开眼界。
既然皇帝陛下都这么说了,我若再藏着掖着,岂不又要被人指着鼻子骂无礼小气?苏疏勒看上去极勉为其难地同意了,大皇子闻言却是脸色一黑,看向他的眼神愈发不善。
舞女和乐师早已识情识趣地退到了两旁,苏疏勒视若无睹地站起身来,径直往殿中央走去。站定后,他目光环视了周围一圈,最后定格在主座方向,眼底倨傲。
早闻大雍能人辈出,于乐音一道也是当世闻名,不知今日是否能有幸请人演奏一曲我胡地的乐器,也好指点指点我们呢?
话音方落,苏疏勒拍了拍手,随使立即弯腰向他呈上一个木盒。他顿了顿,从木盒中摸出了一支长约二尺四寸的深棕色木管,那木管下有三孔,两端置角,末端微翘而上,与细而长的喇叭略有些相像,可是模样却古怪得很。
沈惊鹤一眼瞧见后,蹙眉打量起这支木管,细长微翘的造型与前世一样乐器渐渐重合。但那两端施着的羊角,却与记忆中的乐器截然不同莫非,在两世不同的流传过程中,它的形制已多有改变?
沈惊鹤自顾沉思,群臣却是面面相觑,皆小声地议论起了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皇帝见到这见所未见的古怪乐器,瞳孔也是一缩,视线探询地看向两旁的御用乐师。乐师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皆是一脸汗颜地低下了头。他们都是从民间各地百里挑一、层层选拔入宫来,平日里亦自诩信手一拨便是鸾琴凤乐,无论琴筝笙箫皆可信手拈来。只是如今这怪模怪样的木管,他们却是从无一人曾见过,更谈何演奏啊?
看到他们惭愧躲闪的样子,皇帝心中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知道自己不应迁怒于这些被刻意刁难的乐师,但心中仍是不由得起了一股无名火,暗恨他们无能。
难道他堂堂大雍,今日却竟无一人能演奏这小小胡地的乐器?胡使本就不怀好意而来,若再被他们拿下这一局,大雍的脸面又要往哪儿搁?
索卢放似是没看到众人难看的脸色,仍扯着一张大嗓门,王爷,我看要不还是算了吧。咱们胡地离中原那么远,雍国的人就是不会,也没什么丢脸的嘛!
苏疏勒享受着殿内僵持冷硬的气氛,面带高傲的笑意,索卢放,这你就是小瞧了雍国了。大雍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再加上有才之士辈出,这区区一个小玩意儿又岂能难倒他们!如今无人站出,想来也只是因为他们的礼节讲究谦虚罢了。
索卢放这才恍然大悟,他挠挠头,面上带着不好意思,原来如此,倒是我不懂规矩了,竟还以为大雍跟咱们偏远冷僻的胡地一样,没什么会奏乐的人呢!
这两人一唱一和,皇帝的脸色却肉眼可见地逐渐变得铁青。座上的臣子们也面带怒色,嘈杂声渐起,有几人甚至想冲出来破口大骂,却被身旁的同僚死死按住。
五皇子面色也不太好看,他皱着眉淡道:胡人简直欺人太甚。
沈惊鹤本因心中尚有几分不确定,并不欲出这个风头,但他却是没想到今世的雍朝人竟似乎对此种乐器闻所未闻,更别提有人能演奏。若是任由胡使这般盛气凌人下去,往后的谈判雍朝必然在气势上就低了一头,更别提在和谈中欲占到上风。
他不知怎的又想到了那位年轻的将军,如若三年来的血战换来的却是一纸处处忍让的盟约,边疆所有战士这些年来的牺牲与付出又将被弃置于何地呢?
苏疏勒细细端详着雍国人面上明明倍觉屈辱却只能强自隐忍的神情,心头大悦,他刚准备开口再讽刺几句,却听得乱声中骤然响起一道清冷而不含带任何感情的声线。
何处吹笳薄暮天,寒垣高鸟没狼烟。
嘈杂的声音刹那间归于静寂,群臣不约而同惊诧地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苏疏勒神色大变,眼也不眨,死死盯着席间缓缓站起的一个华服身影,那是一名芝兰玉树般俊逸朗秀的少年,周身笼罩着清傲夺目的风华。
沈惊鹤远远对上苏疏勒那道宛如毒蛇般黏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不在意地举杯遥祝,嘴角轻勾一抹笑意。
右贤王远道而来,仍不忘携上胡笳,倒当真是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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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903();第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