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人们通常都会称其为赤子之心。梁延不闪不避他的眼神,充满磁性的声音盘桓在不大的石亭里。
赤子之心么?
沈惊鹤侧首想了想,觉得这个词的确竟与面前英挺青年的身影万分贴合。无论是戍守北境三余年来对家国百姓的责任与守候,亦或是对待自己这个朋友时毫不掩饰的真心,都让他这个在三冬匆匆兼行于风雪中的旅人,仿佛望见了迥迥前路上一丛温暖炙人的烈烈火焰,忍不住想要一再靠近来温暖被严寒冰封的心。
可他在倚靠着火焰取暖之时,心下却总有一股惭愧难当萦绕不散。这般全然纯净的赤子之心应是交付于更加无暇之人的,他这样一个在黑暗中挣扎生活过一世的人,又当真有资格心安理得享受这份温暖吗?
梁延。沈惊鹤望向他轻轻开口,明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会让自己心下多么的难过,他却不得不尽力克制着,用清醒而微凉的声线划破脑海中不肯弥散的眷念,我不是什么好人,你所看到的沈惊鹤,或许只是我想让你看到的样子。
梁延抬眼静静回望着他。
眼前少年面上有一丝倦惫,他明明是浅笑着的,可是眉眼中分明横溢着满满的不舍与低落。正如同一宵狂肆冷雨打湿后的芝兰玉树,明明落尽了荼白花瓣,天明时却仍要强撑着撑起枝桠迎人,不肯显出一分狼狈与脆弱。
你先前对我的好,或许更多是来自军士天然对于弱小的保护欲。沈惊鹤难得敛容正色。一字一句剖白自己内心的想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顿了顿深一呼吸,才有力气继续艰涩地轻启双唇,如今你既知我并非弱小,亦不完美你的这份赤子之心,我却当真是感激愧受。
艰难的语句最终还是从口中吐出,他如释重负地垂下了眼,面色隐有黯然。似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告别,抑或审判。
梁延却并没有如他所想那样露出失望或愤怒的神色,他只是站在原地满怀探究地细细端详着他的眉目,良久,一声轻笑。
保护欲?或许吧。那这样看来,也许我亦并不是什么好人。
梁延又瞥了他一眼,悠悠开口。
我这才发现,我对弱小的保护欲,也会有失效的时候。
什么时候?沈惊鹤下意识接了一句话。
梁延似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一瞬间竟有些古怪,轻咳一声,当我发现许缙再没有在太学中出现过的时候。
沈惊鹤怔了怔,眼中波澜如风吹皱的春水般一圈圈漾开。他神色闪动了一瞬,还是带着些傲气抬起了下颌,向梁延看去的眼神定定,仿佛力图证明着什么。
不错,正是我做的手脚,才让许缙最后还是离开了太学。沈惊鹤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梁延,用尽全力克制着指尖微微的颤抖,我早说了我不是个好人,睚眦必报,任性妄为,就是这样,你仍不肯收回方才对我说的那番话么?
语至最后,他的声音无法抑制地提高放大,竟似是在激动地质问。
梁延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沉默地踏前一步,将他小心翼翼地轻拥入怀中,下颌转动的瞬间微擦过他柔软的发间,宛若上好的细软绸缎。两人身上的气息奇异地两相交融成浑若天然的一体,又因为几息之后他的松手退开而恋恋不舍地分散。
一个一触即离、合乎礼度的,属于朋友之间的拥抱。
沈惊鹤仍愣怔地呆在原地不能言语,眼前人胸膛上隔着玄衫传来的温暖热气仿佛还停留在额间。他张了张嘴,一片空白的脑海却无法支持着他说出其他任何言语。
你做的事,自是总有你自己的道理的。梁延沉静的目光细细逡巡着他还未能平静下来的面容,眼中是全然不容怀疑的相信。
沈惊鹤开口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没有道理
没有道理我也能替你找出道理。梁延强硬地接口,挑起的剑眉竟平白显出几分自负与笃定。然而他的神色又很快温和下来,伸出指尖轻按了按面前人的鬓角,若是实在找不出
他又轻笑了开来,眉目间满是孩子气的戏谑与无赖,若是实在找不出,我们便索性一同弃了那些劳什子仁义道理罢。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事,我会陪着你。
沈惊鹤眼眶微微有些酸胀,他的脑海中满溢交杂着各式纷乱的情绪,产生的巨大冲击几乎要使他连站立都不稳。恍惚间,他震撼不已的心中,只能浮现上一句糅杂着动容与感恩的叹问。
何德何能,何其有幸。
你知道城南的白鹿书院么?京城中清流士子与寒门学子多去那处读书,其间也不乏名师宿儒。沈惊鹤轻轻握住梁延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抿了抿唇开口,我托五哥将他送去那里了。五哥有个叫阮淩的好友也在那处习书,想来许缙初来乍到,他也能帮忙照拂几分。
梁延一把反握住他的手,英俊的面容上满满皆是动容与疼惜,他都那么对你了,你竟然还
沈惊鹤眨眨眼,脸上显露出些狡黠的影子,我早说了我睚眦必报,原先我的确是打算只将他送出太学,却是没有后来这一步的。
他顿了顿,复又将一张薄纸从衣袖间掏出,直到那日晨诵毕,我在那本《尚书》的最后一页发现了这个。
梁延从他手中接过那张纸,纸上略有些潦草凌乱地写了两个数字,一个是一,一个是三。每个数字后面都紧挨着写了一长串名字,有的明显如王祺之流,有的却是平常看着规规矩矩、与那二人毫无瓜葛之人。
笔迹之间多有粘连,可想而见写字之人当时紧张不安的心情。
这是?梁延瞳孔一缩。
沈惊鹤目光轻扫过他手上的薄纸,许缙比我们早来太学月余,平日里又畏畏缩缩,故而有些事情,旁人从未想着要提防避开他。这一份名单,却是记下了不少与我那两位皇兄多有牵连往来之人。这些时日与我来往的学子中,亦有不少看似清清白白、实际上却在这份名单之列的人。
他在心中暗叹一声,太学的水之深,却是的的确确远超过他的预期。
许缙虽先陷害于我,却也留下了这份珍贵的名单。他是一个极度矛盾的人,因此我也只好用这等矛盾的做法来对待他了。沈惊鹤面淡如水地抛下最后一句话,轻捏住薄纸边将他从梁延手中取回。
梁延松开手任他将纸张抽回,眼神一错不错地望着他。面前的少年虽尽力做出一副置身事外冷淡的模样,但明眼人都知道许缙并不适合太学,将他送去由清流一派组成的白鹿书院,却是当真为他铺上了一条更为光明的求学之道。
他终究还是没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心狠。
梁延几不可闻地一声长叹,他总说自己不值得他的赤子之心,可是若没了他,这普天之下,又要叫自己去哪里寻得另一个如此招人疼的沈惊鹤?
沈惊鹤却是不觉,只是低头将薄纸重新置回袖中。将手抽出时,指尖却是不小心勾到了一方帕角,将它连带着抽出了衣袖,轻飘飘就要往地上飞坠。
梁延眼疾手快,出手一把接住那方四四方方的锦帕。将要递回给沈惊鹤之时,他不经意地低首望了一眼,整个身子却忽然顿在原地。
这方锦帕怎么越看越觉得熟悉?
沈惊鹤定睛一瞧,当下便认出了那日莲池边他随手藏于身上,却总是忘记归还的帕子。他瞪大了眼开口就欲解释,梁延却抢先一步张口,神色复杂地牢牢盯着他。
我那日给你的帕子你一直带在身上?
沈惊鹤脸上莫名有些发烫。宫中皇子之物皆有例制,这方突然冒出的锦帕若是被其他人瞧见了,只怕还要为他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当真只是为此才将它一直藏在身上,偏偏时日久了也遗忘了归还一事。可是如今被梁延撞了个正着,他怎么竟就觉得气氛愈来愈诡异了呢?
gu903();他干咳一声,将锦帕又往梁延手中推了推,我早便想着带在身上哪日归还于你,可却总是忘记。如今正巧看见了想起来,你便赶紧将它收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