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延面上隐隐流露出笑意,他轻咳一声,拉着沈惊鹤转到了一处人少的小巷,推着他轻轻靠在墙壁边,一手张开五指抚着他乌黑细密的发丝。
小鹤儿你很希望我想你吗?
他故意在我字上加了重音,本就低沉磁性的嗓音此刻被特意压低,又从唇齿间厮摩缱绻着溢出,平白让抵在壁上的沈惊鹤红了脸。
沈惊鹤垂下头,被风吹散的几缕额发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里头的情绪。
嗯。
好半天,才响起一声轻若蚊鸣的低喃。
然而下一秒,沈惊鹤却已是眼眶微红地仰起了脸,右手紧紧攥住梁延胸前的衣襟,将他的头拉低靠近了几分,两人的鼻尖几乎险险要撞在一起。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想我可是我现在明明还没有走,却已经要让思念折磨得无法呼吸了。
梁延,我,我不知道该怎么离开你。
梁延的眼眸因为惊异微微放大,片刻之后,却被瞬间涌上的心疼与动容尽数淹没。他俯下了身子,将沈惊鹤整个人紧紧搂在怀里,一下下安抚地拍着他的背。
没事没事的。我还在你身边呢。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温度,沈惊鹤将头深深埋在梁延的胸前,贪恋着这一刻与那人交融的呼吸。南越之行,连他自己都没有把握究竟要去多久,更遑论何时方可归来。明日即将到来的离别迫在眼前,此刻他却只想放纵自己将这一切都忘掉,只和这个陪伴在自己身边太久太久的人一起,再看一次京城的良宵美景,也,再多看一看他。
感受到怀中人的心潮渐渐平息,梁延蹙眉挣扎了片刻,还是努力将到口的话压了回去,双手扣住眼前人的肩膀将他稍稍拉开了些,好了,咱们先一道去逛逛,嗯?只在今日,只在你我二人之间。
沈惊鹤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已将眼中复杂混乱的情绪收拾干净。他亦将手反覆上梁延的手背握紧,微笑着点了点头。
明明是一年年一日日早已看惯的街景,然而在今日皎月星辉的映照下,仿佛连远处高檐画楼旁挂着的寻常风铃纱灯,也多了几分令人赏玩的风味。他们也不去城中那些闻名遐迩的盛景,只是在曲折巷陌间牵着手慢慢游荡,一任清亮夜风将二人衣角柔柔吹起。
近日来的疲惫和浮躁此时已被一扫而空,沈惊鹤的心中充盈着久违的平静。他抬眼望了望身侧那个身着常服都掩不住沉稳俊美的男人,眉眼不禁又柔和了些许。
好像只要有他在身边,即使地迥星遥,前路迢迢,心中却也能再次生出无穷的勇气。
前方便是梨园了,今日仿佛正有出折子戏,你可想去看看?
正被他注视的男人忽然转过头来,迎上他的眼神,嘴角微弯。
沈惊鹤侧耳细听,隐约可闻几缕琴音箫声渺渺传来,清雅婉转,心中不由得也起了几分兴致。他微一颔首,便同梁延加快了步伐,向着梨园雕花大门旁高悬的灯笼走去。
孰料还未踏入梨园,梁延便在门口被一群同样来听戏的姑娘认出。有人捂着嘴低呼,这不是刚从西南凯旋的梁将军么!平头百姓家的女子不像闺阁小姐那般矜持,顷刻便有些骚动,没过多久,便有一两个胆大的站了出来,脸上挂着隐隐红晕凑上前,试图与梁延搭话。
梁延的神色倏然冷淡了下来,可这却完全无助于阻拦争着想见这位声名远扬的年轻将军的姑娘们。梁延表现得愈是疏离,她们就愈是跃跃欲试,接二连三地向他围去,极力想得到那日在凯旋大军前头威风凛凛的将军的青眼。
梁延在心中叹了口气。若此时是敌人一拥而上,那么他早已三两脚将他们打趴下了。可偏偏此刻团团围上来的是手无寸铁的凡家女子,纵然梁延极力想脱身,可却无法将自己一身功夫用在她们身上。推搡笑语间,他在一片脂粉裙钗中挣扎着抬起头,看向沈惊鹤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无奈的求救之意。
沈惊鹤早在发现有人上前之时就已略掩了面退到一旁暗处,加之回京时他不像梁延一般骑马行进于队首,平日里又少出入于百姓跟前,故此并没有被认出来。然而收到梁延的眼神之后,他却反倒是放松地将身子往背后墙上一靠,乐得看他难得的吃瘪。英武挺拔的大将军被姑娘们围得水泄不通,面露狼狈,落在沈惊鹤眼中,却是让他忍俊不禁,直想将这场面好好记下来,日后留待打趣。
反正,梁将军自有能力脱身的,不是么?
沈惊鹤挑挑眉,最后望了仍在奋力往外走的梁延一眼,便无情地转身将他抛下,自己寻着路走进大门,径直往一处灯光照不到的冷僻角落走去。
吹竹弹丝珠殿响,铿金曲罢春冰碎。
待在梨园深处的这处角落坐定,已然听不见外头的喧哗了。今夜前来听曲的人不多,几乎都三三两两围坐在中间,倒衬得沈惊鹤坐的这片地方冷冷清清。然而他也并不在意,左右无人,方才更易心静。失去了灯火的掩映,唯有透过树影的月光洒落在他的侧颜,照见了那双正专注凝望戏台的眼眸。
牙板一敲,檀板一响,柳莺般的婉转戏腔便和着琴音娓娓响起,顺着如水的夜色四下飘零。
沉浸在乐音之中,一时恍然若梦。也不知过了多久,待沈惊鹤倏尔从凝思中回过神来,梨园戏台上红妆翠冠的戏子水袖一折,仍在咿咿呀呀地唱。他正笑吟吟听着,身畔忽然一沉,一个高大的身影落座在他身旁,身上传来熟悉的令人安定的气息。
沈惊鹤似是对于那人能如此快找来并无任何意外,没有转头看他,仍是认真地听着曲,台上青衣眼波流转,指拈兰花,正唱道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一句。
梁延也安静地跟着瞧了会儿,突然开口。
往先我总觉着那杂曲话本只是骗骗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的,人生一世,不过沧海一粟,俯仰之间早成百年,又何来岁月容下那么多情情爱爱的戏码。
沈惊鹤瞄了他一眼,不想承认心中竟有了一丝好奇。
往先?那现在呢?
梁延不看他,也不回答他的问题。一双黑沉沉的眼专注地盯着台上折子戏,嘴角轻扬,我总记得从少时在书院起,每每提及我们在莲池旁的初见之时,你总要追在我身后,气急败坏地解释自己当时没哭。我明明已再三保证知道了,可你却还是一副不信服的样子,总拿你那双漂亮的眼睛悄悄瞪我。
恍惚旧事翻涌上心头,沈惊鹤忆起年少,也忍不住失笑。笑毕,嘴上却仍如少时一般不肯服输,这又如何能怪得了我?明明就是你误会在先再说了,我每次解释过后,你有哪次像是相信的样子?
梁延被他这么一说,似是又回想起了沈惊鹤那只在他面前会显露的气得近乎张牙舞爪的模样,噙着一丝笑意无奈摇头。笑过之后,他却是正了正神色,转头定定地瞧着沈惊鹤。
你,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对上他的视线,沈惊鹤莫名感到有两分气虚,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你好端端地,提我们初见时的旧事做甚?
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睛里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情,梁延用目光细细地在他脸上逡巡着,流连着,带着朝圣一般的缱绻掠过他眼角眉梢,似是要从间找出每一抹最微小的情绪来确定着什么。沈惊鹤对上他那双深沉而含着侵略意味的眼眸,心跳不由得乱了一拍。明明是露天下的戏台,他却只觉得身侧一方空间狭窄逼仄得很,教自己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因为我要回答你问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