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听说徐贵妃红着眼圈跪到紫宸殿门前求见陛下,好不容易被放进去了,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龙颜大怒。皇帝当即拂袖离去,只留下哭得梨花带雨的徐贵妃被侍卫半是强硬地赶了出来。
徐贵妃的枕头风没吹成。连一向饱受宠爱在宫中地位卓绝的妃子都这样,其他徐家在宫中安插的人手自然更恐惧得瑟瑟发抖。不过两三日,往日里花团锦簇莺莺燕燕的后宫就沉寂了下去,各人缩在宫殿一隅担忧项上人头,只真切觉得京城似要变天了。
位于风波正中心的三皇子府同样闭门谢客,只不过不是沈卓旻自愿,而是因为皇帝随圣旨一同下下来的半月禁足令。
沈卓旻坐在自己房间深处的密室中,香炉上的白烟袅袅,他的视线随着飘摇的白烟没有焦距地游移,最终划过虚空,定格在桌面之上。
那里静静躺着一柄雅致的玉骨折扇,陪伴了他已有十年之久。
沈卓旻脑中忽然万般幻象浮现,一时是母妃哭泣从宫中传出的信件,一时是禁足前匆匆一瞥外祖鬓边新生的白发,心神好似也被氤氲的白烟缠绕得恍惚。他伸出手,想要拿起自己熟悉的折扇,手却忽而没来由脱力一滑。
啪。
瞳孔放大。折扇化作白影坠下的痕迹如慢动作一般,却在即将触到地面前骤然恢复常速,重重跌落。
玉制的扇骨缓缓爬上裂痕,下一秒,崩然粉碎。
沈卓旻神色巨变,一只手呼吸不过来似的紧紧抓住心口衣襟,难捱的心悸蔓延全身,仿佛什么不祥的预兆。
房门被轻轻敲响,惊散了堆叠缭绕的烟雾。隐隐声动,侍从的面容隔着白雾浮现。
殿下,杨先生到了。
沈卓旻隔着房门望去,乔装过后被带入府中的杨廷澜正缓缓将斗笠摘下,露出脸上两撇山羊胡。
请进来吧。沈卓旻仍旧有些怔怔,看着侍从应下离去的背影,忽然又开口,等等,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
杨廷澜走进屋,看到座上人略带恍惚的神情,再低头看见已经四分五裂的折扇,眼底神色不由得也微变。
殿下。他开口沉稳地唤了一声,惊回了沈卓旻的神思。
杨先生沈卓旻苦笑一声,压下心底情绪,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让你见笑了。
杨廷澜摇摇头,面色不变。
杨先生,现在的情况你也看到了。父皇突然发难,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沈卓旻双眼紧紧盯住面前人,当初换下方太常的计策是你出的,如今,我也需要你再想出一个办法。
杨廷澜却是一反常态摇摇头,笑意发苦。
谈何容易啊殿下莫怪下官出言直接,只是,一旦引动帝王疑心,再想消除,恐怕就难了。
我又何尝不知。
沈卓旻收回眼神,沉默片刻:我明白了。先生先回去吧,若有什么想法,随时遣人来回报。
这是自然。杨廷澜起身行了一礼,又在不知何时重新出现的侍从引领下离去了。
沈卓旻闭上眼,让浮浮沉沉的思绪尽数安静下来。良久,睁开眼,眼底跳动着不明的光芒。
出来。
空旷寂静的密室顶忽然跃下一道黑衣人影,忠诚地跪倒低头。
回去问问外祖就说,前几年叫他筹备的人马,如今训练得如何了。
黑影闪身消失,就如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有无风自动的窗户微微打着摆,很快又在满屋弥漫的白烟中归于沉寂。
沈惊鹤读完手中信笺,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他一手将看完的信放到灯烛上烧了,站起身,走到茶楼窗前望着底下街道川流不息的百姓。
他和梁延还在南越的时候,沈卓轩就已经以他们的名号在京中暗中接触不少重臣,再加上回京后几番博弈多方拉拢,如今徐家倒了一片,就连在明面上,他们也已与三皇子呈分庭抗礼之势。
方才手下传回的信笺更带回了一个好消息。三皇子被禁闭,吏部也少不了一番清算,如今吏部侍郎的位子刚好空出了一个,他们却是想办法把许缙推上去顶上了。吏部执掌职掌朝中官吏任免考选,朝集、禄赐、封命、选补,皆绕不开。若能顺利收掌吏部,不说全部,哪怕只从三皇子铁桶似的管控中分得一杯羹,那都是令人振奋不已的好事。
虽不知许缙为何至今仍对自己当时的举手之劳念念不忘,但是沈惊鹤向来奉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认可了许缙,就自会放手让他去做事。
楼梯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沈惊鹤挑挑眉,知道自己一直等待的客人终于到了。他放下窗口薄薄的纱帘,遮住了所有可能窥探来的目光,转身走回落座。
先推开房门的是阮淩,他冲着沈惊鹤一眨左眼,侧开半边,让出来身后一个文质彬彬的身影。
那身影的面容却并不很熟悉,他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开口的声音温文有度。
下官,见过六殿下。
第103章
宋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沈惊鹤迎上前将人扶起,双眸含笑。
清流官员由于籍贯、座师、文宗等诸多不同,内部更有分支。眼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清流一脉里另一支的中流砥柱,名唤宋乐水。比起阮淩一系对沈惊鹤的鼎力支持,宋乐水一系则在朝中向来以超脱闻名,不偏不倚,独善其身,却拿捏着朝中舆论的命脉。
不过,同在清流,即使支系不同也难免多有交集。今日里能请动平日对朝政争斗唯恐避之不及的宋乐水,也是托了阮淩的帮忙牵线。
沈惊鹤亲自将人迎到座前坐下,紫砂壶壶盖半掩,却遮不住里头不断翻腾弥漫的醇厚茶香。
宋大人来得正巧,茶刚煮好,还请先用些吧。
宋乐水面对沈惊鹤的礼贤下士,面色却依旧淡淡,不过还是依言轻啜一口茶水。
山川精秀所钟,岩骨花香之胜。宋乐水两眼一亮,果然好茶。只是以往似乎从未喝过这般品种?
沈惊鹤但笑不语。
阮淩见状,自顾自倒了一杯,挑眉道:宋大人有口福,这是今年第一批送进京的茶叶,几多王侯将相都求而不得。你未尝过此般品种,我倒说一说此茶名姓,你看看识得否。
他放下茶盏,口中朗声。
丹山碧水之乡,月涧云龛之品,乘雷而摘,拜水而和,正是南越东牟晚甘侯!
宋乐水一惊,再低头看去,这手里茶盏中微微滢漾的澄澈茶液便无端重了几分。
沈惊鹤在南越的事迹早有当地官员上书为其请功,百姓们自发制的万民伞、铭德碑自也做不得假。宋乐水虽然身在京中,但开梯田种稻种茶之事轰动全朝,他又怎会没有耳闻。
他叹了口气。茶味已是至美,然而茶间浓情,茶间挚意,茶间真心,哪一样又不是美甚?
我在南越时的属吏传信过来,言道今年茶产大获成功,摘下的茶都顺着新开的路运往苏郡了。沈惊鹤云淡风轻放下茶盏,第一年重在实验,连我也只讨得了一小包茶叶。不过等到过两年走上正轨,这京中的各大茶楼,想必茶单上要再添新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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