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问:“高丽使仍在汴京?”
“嗯,月内便要归国了。”
“高丽使的接送馆伴是你北面房令史李俨?”
“是。”
“清明那天,我见他陪着高丽使,在虹桥边茶棚下吃茶。”
“哦?有这等事?李俨这人向来骨软人滑,我和古德信皆不喜他。他竟带了外国使者随意混入人群?若生出意外事端,如何是好?”何遄有些恼,转头唤楼口正和店家说话的那年轻文吏,“张春!”
张春忙快步赶了过来。
“清明那天,李俨陪高丽使去虹桥,你跟去没有?”
“小人和丁万都跟着去了。”
“李俨由那高丽使混入人堆,坐到茶棚里吃茶?”
“李令史原本驾了一辆车,陪高丽使去赏春景。到了汴河湾,那高丽使说隔着车不能尽兴,强要下车去走。李令史劝不过,只得陪他下去走。一路上倒也无事。那高丽使走了半程,口渴了,又说从未领略过我上国民间日常风物,便又强要去那茶棚下吃茶。李令史劝不住,又只得由他。坐下才吃了半盏茶,那汴河上便乱起来,李令史和小人两个忙护着高丽使离开了那里,并未出过任何闪失——”
何遄听后,才略放了心。
赵不尤却借机问道:“你们下了车后,高丽使可曾与人言谈?”
“没有。小人和丁万生怕高丽使被人撞倒,一直紧紧护在两边。”
“坐到茶棚下,也没和邻座之人说话?”
“没有。只有李令史陪着说话。”
“可有个跛脚之人在附近来去?”
“跛脚之人?嗯??是有一个,走到那茶棚柱子下站着,丁万去付茶钱时,还撞到了那人。”
何遄忙问:“赵将军问这些是??”
“这跛脚之人关涉到一桩案子——”
“和高丽使有关?”何遄又惊疑起来。
“我只随口一问。高丽使去茶棚吃茶,既然无事,你也莫再多问,攀扯起来,你也得担责,李俨更要怨我无端生事。”
“好。”
二、偷吃
冯赛赶到了芳酩院。
他去探望过邱迁,偷塞了几块散碎银两在羊肉炊饼中,好叫他在狱中打点那些狱吏。出来时又寻见狱中节级,暗递了五两银子,托他看顾邱迁。这些银钱是从秦广河处借得。眼下他无暇去招揽生意,唯有了了这桩大事,才能重理营生。
出来后,他不住回想李弃东说的那句话:“邱迁,你也来了?”
李弃东为何要加这个“也”字?他杀了顾盼儿,自然要紧忙逃离,下楼时猝然见到邱迁,这个“也”字应是脱口而出,而非事先熟思。
相识之人,不期而遇,通常也会说这个“也”字,其中含有惊喜之情。李弃东当时正要逃命,见了邱迁,自然绝不会惊喜。人在惊慌之下,话语只会比平素简短,通常不会加这个“也”字。李弃东为何要加这个“也”字?
李弃东心思智谋远胜常人,一见邱迁,恐怕迅即便想到,拿邱迁来替自己顶罪。因此,他装作无事,叫邱迁去顾盼儿房里。加这个“也”字,更能显得轻松随意,让邱迁毫无戒备。
但其中又有个疑处:两人在楼梯上相遇,李弃东下楼出院门,邱迁上楼去顾盼儿房里,二者距离相差不大,李弃东甚而更远一些。若是邱迁先见到顾盼儿死,叫嚷起来,迅即追下楼,李弃东即便能逃脱,却也是给自家添险。照理而言,李弃东应设法略作拖延,让邱迁晚些见到顾盼儿,好让自己充裕逃走。他却又加了句“你上去吧,盼儿在上头”,似是催着邱迁快些上去。这一句相催,让前头那个“也”字似乎多出一层意思。
冯赛原本要翻身上马,不由得停了下来,闭起眼细细琢磨。思寻半晌,他忽然发觉,这个“也”字里似乎含了些嘲意。但何等情形下,人会说出这等嘲讽之“也”?
他又急急思忖,良久,忽然想起一桩小事:今年正月,他带两个女儿去看灯,邱菡特意给她们穿了红梅绣的白锻新袄。到了灯市,见到卖小儿戏剧糖果的,珑儿选了一支打娇惜,玲儿却拿不定主意,扒着那挑子左挑右挑,总算选定了一支糖宜娘,新袄上却蹭了一片油污。她最爱洁,顿时嘟起嘴,看看要哭。却一眼瞧见珑儿舔食那打娇惜时,前襟上落下一摊口水,她顿时笑起来:“妹妹的袄子也脏了!”
冯赛心头一亮:惊喜偶逢时,人会说“也”;同病相嘲,也会情不自禁说“也”。
但那李弃东见了邱迁,有何同病可供相嘲?难道——
他并未杀顾盼儿?他和邱迁一样,进到那房里时,顾盼儿已死?他见机不对,立即离开,却撞见邱迁,不由自主说出:“你也来了?”这“也”字,自然含了嘲意。他知道邱迁为人诚朴少机变,一旦走进那屋,便负罪难脱。他自家一身麻烦,自然乐得减去这一桩。于是又加了句“你上去吧,盼儿在上头”。
不过,仅凭这“也”字,无法真的断定。冯赛急忙赶到了芳酩院。
到了那里,见院门半开,里头并无人声,便拴好马,径直走了进去,绕过影壁,看那庭院中不见人影,正要开口唤,左厢房里走出个素衫女孩儿,正是盏儿。盏儿见到冯赛,先一惊,随即摇手示意他莫要出声,跟着轻步赶了过来,牵着他衣袖,将他拽出院门,又走到墙边,才小声说:“盼儿姐姐殁后,牛妈妈着了病,才喝了药汤躺下。”
“盏儿,我仍是来问出事那天的情形。那天,柳二郎来之前,还有什么人进过顾盼儿的房里?”
“嗯??张郎中。那些天,盼儿姐姐听了你们这边的祸事,焦得不得了,哭了好几回,和牛妈妈也争吵了几场。那天她一早醒来,心里头便闹烦,没梳洗便又躺下了。牛妈妈忙叫人去请了张郎中来,到盼儿姐姐房里看视。我忙把床帐放了下来,张郎中隔着帐子,把过脉,说是酒吃多了,伤了肝,又逢着春季,肝气虚旺,便写了个药单。牛妈妈陪他下去,叫人跟着去取了药来,我便下楼去煮药。再没听见谁上楼,直到柳二相公来。”
“那房内窗户可开着?”
“嗯,盼儿姐姐怕憋闷,只要天不冷,窗户清早便得打开。”
“你再仔细想想,可还有其他疑处?哪怕并非疑处,不论大小,与常日略有些不同之处也可。”
盏儿望着墙,细想了一阵:“盼儿姐姐一直躺在床上,我怕扰到她,进出都轻手轻脚的,并没听见什么响动,也没瞧见什么——”
冯赛见她说完后,嘴却仍张了片刻,目光也隐隐一颤,却欲言又止。他忙盯过去:“盏儿,你莫怕,这是在查真凶,救无辜,任何事都可说出来。”
盏儿脸微微一红,犹豫片刻,才低声说:“那天盼儿姐姐起来后,牛妈妈叫我端了一碟糕上去。那是望仙桥王宣家的玉屑糕,盼儿姐姐一向爱吃,那天却一块都没动。我扶她躺下后,瞧着那糕,竟犯起馋痨,便偷偷吃了一块。吃过一块,反倒越发逗起了馋虫,便又拿了一块,可才咬了一口,便听见牛妈妈带了张郎中上楼来。牛妈妈最恨人偷嘴,若见了,一定拿针戳我的嘴皮子。我一慌,不知该把那块糕藏到哪里,见窗户开着,忙伸手丢到窗根下头的琉璃瓦上。后来一忙乱,竟忘了那糕。等出了那凶事,公差去那房里查验过后,我才想起来。趁人都走了时,偷偷进去寻那块糕。可到窗边才探出头,几只鸟扑啦啦飞了起来,唬了我一大跳。等定下神再一瞧,那块糕已经被碾碎,大半又被鸟啄食了去。”
“被碾碎?”
“我当时瞧见,便有些纳闷。鸟力气再大,也只能啄碎,剩下的那些糕却被碾成薄片,粘在瓦上。若不是你问,我还忘了??”
冯赛顿时明白:是有人翻窗而入,没有留意,踩到了那块糕。杀死顾盼儿的,正是这踩糕人。
但这会是何人?为何要杀顾盼儿?当时李弃东才从狱中放出,便先赶到这里来见顾盼儿,有何紧要事?顾盼儿之死与这紧要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