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晟瞧杨氏模样,便知今日大夫人不是无故喊自己来闲聊。
他上前坐在适才杨氏的位置上,斟了盏清茶递给母亲,“您不舒服,何不多躺一会儿?”
大夫人摇摇头,轻轻攥住他的手,“难得你有空在家,想找你陪我说说话,不是这点时间,也不肯给你娘吧?”
薛晟只是笑。
大夫人又道:“可去瞧过你媳妇儿了?听说这两天她身上不好。你到底是她的丈夫,是林家的女婿,难道这辈子就这么僵持下去?”
见薛晟启唇欲劝,大夫人一阵急咳,打断了他,“你别与我打马虎眼,你什么脾气性子,难道我这个当娘的不知?自打你从南边回来,你媳妇儿便越发轻减,镇日不见笑模样,你在我跟你祖母处好好答应了要回后院陪她,转眼,又寻了借口冷落人家,打量我不清楚?”
她心疼地摩挲着幼子修长宽大的手掌,“你长大了,成家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晟儿,娘盼着你们恩爱和顺,好好地相互陪伴着过一辈子。不管她做错什么,瞧在娘面上,容一容她,行吗?你总不能,娶了人家,又休弃她吧?”
薛晟抿唇不言,有些事,他实在不知如何跟大夫人解释。幽深的眸子垂下,睫毛覆住情绪,他苦涩一笑,低劝,“您身体不好,不要为这些小事烦恼了。”
婚姻事关终身幸与不幸,岂是小事?
大夫人一时情急,忍不住又剧烈地咳了起来。
薛晟取茶来与她饮,见她发丝染霜,满面病容,自己离家五载,又令她如此忧心,心中何尝不疚?
“母亲所言,儿子省得了。”他轻抚大夫人瘦削的肩背,低声说。少年时,他曾在母亲病床前立誓,要代死去的四哥,好生孝顺母亲。可事实上,他连“顺”都做不到,如何尽孝?
**
阳光洒满庭院,照在梧桐稀疏的枝叶上。
秋日已尽,寒冬初至,空气薄凉。难得休沐在家,难得有白日里来庭院里赏景的时候。薛晟负手绕过荒芜的荷塘,立在桥上望着枯败的荷叶沉默。
雁歌立在他身后,屏住呼吸未敢打扰。不远处传来人声,雁歌回过头,却不见半只影子。
片刻,侧边太湖石旁晃出一截青色泛白的衣袖。雁歌翘首望去,见一少女涨红了脸,对着那石后之人怒斥。
“再有一回,我定要禀明五爷跟五奶奶!”
声音又急又抖,像受伤了还亮着利齿的小兽。
薛晟寻声望去,见那少女抱着被扯破了半边的袖子,满面恼意,红着眼睛道:“我不怕说与你知,我已有心上的人了!”
这话说完,她便拾起地上躺着的那只篮筐,疾步朝桥上奔了来。
待距离近了,她方发觉桥上有人。
杏眼迷蒙着水雾,明显是哭过的样子。紧抿的唇在发现对面立着的人是他时,面色立时变得惨白。
似是挣扎许久,她一言不发地折身返回原路,片刻消失在窄道尽头。
雁歌跟上两步,喃喃念她的名字,“是顾倾……”
薛晟步下石桥,漫步至方才她藏身的石后,那个纠缠她的人已逃了。地上散落着从篮筐里洒出来的甜点,染着粉红尖尖的玫瑰酪,被摔得软烂成一团。
雁歌拾起一方绣帕,下意识拿给薛晟瞧,“是顾倾姑娘掉的。”隐约嗅见帕子上一点浅淡的香气,待细嗅时,却又察觉不到了。
雪白一方帕子,边角小小绣着两个字,——“出尘”。
字迹秀美。
这二字,倒也衬得上她。
**
屋中死寂一般沉默。
晌午半夏哭着从屋中奔出来,侍婢们再无人敢进去惊扰林氏。
眼看午食的时间到了,忍冬正发愁如何摆饭,余光瞥见顾倾提着篮筐从外进来,她忙招手,“顾倾,奶奶还在发火,才搡了半夏好几下,脸上都留了印子,这会儿眼见要用午饭,总不能饿着奶奶……”
这两年顾倾从粗使提到贴身婢女的过程,他们是一路瞧在眼里的。顾倾话不多,未开口便是温柔明媚的笑,性子好,没脾气,人又分外耐心勤快,愿意帮人承担那些粗活重活,也从来不邀功,因此她得了林氏青眼,也很少招底下人妒忌。
顾倾温和地笑了笑,抬手把篮筐放在回廊窗下。忍冬见她袖子破了一块,不由道:“你这是怎么了?”
“不小心摔了一跤。里头的点心吃不得了,原是特地买回来给大伙儿尝尝的。”说完,踮脚望了望屋里,“奶奶没吃饭?稍等我一会儿,我换了衣裳就摆饭去。”
她肯出头替大伙儿去扛林氏的怒气,忍冬等都大为松了口气。
片刻顾倾从后罩房进来,身上换了件颜色发白的旧比甲,瞧款式像是三四年前做的,如今婢女们都不肯穿这种不打眼的宽身衣裳了,年轻姑娘哪个不爱漂亮,忍冬他们不懂为何顾倾从来不穿奶奶新赏下来的鲜亮服色。
不过此刻不是纠结这种小事的时候,顾倾从忍冬手里接过托盘,脚步轻快地进了屋。
“奶奶,该吃饭了。您这两日身上不好,得好好饮食,按时服药才行。”
见林氏毫无反应,她放下托盘走进里间,“奶奶,奴婢这便服侍您起床梳头,适才奴婢在院子里瞧见三爷三奶奶了,才几天没见,三奶奶肚子这么大了,您……”
话音未落,床帐里林氏抓起床头的螺钿盒子,一把朝她面上丢了过来。
“连你也来讥讽我是吗?连你也拿人家的肚子来寒碜我是吗?”
咚地一声,盒子重重撞在顾倾额角,而后落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顾倾忍痛跪下来,掩着额角颤声道:“奶奶……”
“滚!”林氏随手抓起枕头、被子、茶壶,不管不顾地丢上来。
“林氏!”
骤然一声厉喝,将林氏震得抖了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