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脸上满是污泥,因为在秦殊胸前蹭了许久,此刻白一道灰一道,好像个小花猫,他依然靠在秦殊怀里,脑袋却向后转去,遥遥看着宫墙之外的远方,十一好奇地问秦殊:
哥哥,此地可是有个地方叫蜀安道?
秦殊一怔:是有这个地方,怎么了?
哦,十一半侧过身,指向西南方向,蜀安道上有一条千年地龙即将苏醒,怕是这几个时辰内就要翻身了!
十一声音不大,带着他一贯面对秦殊时软糯糯的腔调,却听得皇帝和秦殊同时一震,连皇后都侧目过来,三人齐声惊呼:
你说什么?!
地龙翻身啊,十一以为他们如此惊讶是不懂自己的话,便换了个他自以为更通俗的说辞,那里马上就要大地震啦!
正午时分,宫内的钟楼猝然响起恢弘沉厚的钟声,一声急过一声,几乎整个京城都能听到这如雷霆如擂鼓的轰然巨响。
大钟下的风铃无风自响,铃音纷乱。
天边艳阳却如残血,带出一抹暗色的红,隐隐昭示着不祥。
文武百官纷纷入宫,聚集在崇明宫内,人人不知就里,却个个面色凝重。
东南西北宫门齐开,骏马嘶昂,铁蹄踏踏,数列锦衣卫手持黄色明绢,奔赴向四个方向。
少顷后,祁连山烽火台渐次点起,硝烟弥漫着整个京城上空。
在十一说出那句足以惊天动地的话后,原本皇帝是不信的,然而这少年紧接着说:
那龙身上还有十一台棺材,噫!龙气已尽,龙脉将毁,那个地方,不能再埋人啦!
皇帝愀然变色,蜀安道境内有连绵千里的群峰,秦氏王朝的皇陵,正落座在群山之内。
皇家陵墓的确切地点只有历代皇帝才能知道,而晟朝传到如今不过第九代,外人根本不知道其实陵中葬了十一位皇帝。
这个秘密,包括太子靖王,甚至连皇后都不知道。
皇帝眼眸黯沉,厉声问十一:你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问的是十一为何会知道蜀安道是皇陵所在地,十一却以为他问的是自己怎么会知道马上要地震了。
看到的啊,十一指着远方的虚空之处,他从小在青龙神殿长大,最熟悉龙的习性,龙首在那头,龙尾在这头,龙将醒时,龙须会先动一动哎呀!它打喷嚏啦!
晴空里蓦然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皇城似乎都在此时颤了一颤,皇帝和皇后的脸色彻底煞白。
皇帝气息沉沉:凤十一,你可知道欺君之罪有多严重?如果蜀安道没有地震,朕决不轻饶
十一奇怪地瞟了皇帝一眼,打断他:我骗你干嘛?爱信不信!
他抱住秦殊胳膊,再说我又不是讲给你听,我告诉给我哥哥听的!
这小少年面对人间至尊丝毫不惧,神态间满是倨傲矜贵,竟是把皇帝给镇住了。
晟玄宗毕竟是明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蜀安道毗邻京城,一旦蜀安道地震京城必受波及。
锦衣卫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可至,通知当地州府进行疏散百姓当然来不及,但至少能提前通知府兵进行营救准备,而这几个时辰的预告对于京城的防护实在太重要了。
三省六部,禁军城防,文官武将几乎全都调动了起来。秦殊在昭仁宫内换下锦服,穿上朝服,十一边去捉他冠冕上的琉珠,边叽叽喳喳讲着自己怎样捉弄的太子。
秦殊这才把御花园中发生的真实情况了解了个透彻。
十一听不懂太子的话音,秦殊却是明白了,因此他的脸色极为难看,像是山雨欲来前的沉沉暗空。
皇帝在召唤百官之前已将承恩侯软禁,停了他户部尚书的职,太子少了这最大的依仗,皇后在离开御花园的时候脊背都是僵硬的。
小家伙一通乱拳,一力降十会,比秦殊部署了多年的计划还有效得多。
秦殊握住十一的手,在唇边亲了亲:
你在这里休息,饿了渴了就叫小川小彻,别人给你的东西都不要随便吃,也不要再乱跑,知道吗?
十一嘟了嘟嘴,大眼睛往下耷了耷,不是很高兴。
乖,秦殊轻声哄道,我下了朝就来接你,之后去哪都带着你,好不好?
十一只得不情不愿地留了下来,但是他很快找到了能让自己愉悦的事,这昭仁宫是秦殊出宫开府前的居所,遍布了秦殊少时记忆。
从呱呱落地,到牙牙学语的婴幼儿,再到青春年少,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十一抱着昆仑镜,在昭仁宫每个角落里搜寻着秦殊过往生活的痕迹。
他一边看一边咯咯咯地笑。
哥哥从小就聪明懂事,书念得好,人又勤奋,连对那个太子都十分好,皇帝给了他什么好东西,他总要先让给太子,十一心里疼了疼他哥哥,又在脑海里把太子的脑袋拎起来啪啪啪扇了好几下。
他一连看了许久,直到画面里出现皇后。
那时大殿中无人,皇后带着侍女棠梨坐在殿中等着一对双生子下学,何常进来说承恩侯去了凤鸾宫,没有见到皇后,寻来了这里。
那承恩侯三十来岁,皮肤白皙,身材精瘦,一双狭长的眼睛总像是在算计什么,十一看到这人的脸就忍不住鼻孔喷气,司命星官真是阴魂不散,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他。
但是十一也知道,这个人的出现专门是给秦殊找麻烦来的,他便耐心看了下去。
娘娘,承恩侯对着皇后拱手,看着皇后一脸失神的样子,他左右看了看,轻声问,前日跟娘娘所说之事,娘娘可考虑清楚了?
皇后眉宇间印下深深的痕褶,她坐在殿中铺着白虎皮的椅子上,却好像还觉得冷,后背往虎皮里缩去,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攥紧了大红宫装的衣角,那涂着蔻丹的长指甲生生勾起袍服上的金丝,金丝缠在指甲缝里,她微微一抖,指缝里竟然被搅出一线血丝。
承恩侯垂着眼睫低声说道:两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臣知道娘娘心中有多痛苦,可眼下情形,娘娘若是不选择一个,只怕来日哪个都保不住,双生子不能继承大统,娘娘要么从嫔妃之子中过继一个,要么这后位就得让贤了
皇后的眼睫剧烈颤动,像是一只被困入蛛网中拼死挣脱而不得的蝴蝶。
承恩侯继续道,即使过继一个皇子来,大皇子二皇子年纪已大,其他几个小皇子生母都出身极高,不论选哪一个,那皇子的母家必然都是娘娘心腹大患若娘娘让出凤位,我承恩侯府世袭罔替,文有三公,武有军侯,哪个新帝能不忌惮?届时这一对双生亲王便是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种种要害无需臣再赘述,如今只看娘娘如何选择。
一对少年郎,一个身穿玄衣,一个身穿黄衣,就在此时结伴往正殿走来,那天雪下得极大,守在殿门的工人双手拢袖,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自己的衣领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位小主子正缓缓接近。
镜子里最后的画面是承恩侯叹息着问皇后:娘娘可想清楚了?
皇后挺起脊背,目中所有的哀色和踌躇尽皆敛去,她的声音破碎得像是用一把利剪撕啦划破一匹雪缎:
就照哥哥的意思办,我选殊儿
少年秦殊蓦然捂住差点惊叫出声的秦冕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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