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侯一党于是挟着靖王声威上下奔走,一桩人证物证确凿的案件竟隐隐有翻供的趋势,毕竟靖王如果要做太子,皇帝总不能先抄了他的母族。
地震那日凤鸾宫中倒塌了几株海棠树,至今都无人打理,秦殊踩过一地的残枝碎叶,跨过昭阳殿门槛时,低头看了眼脚下无数碎裂的瓷器,他在门口站定,眸光淡淡看向坐在主位上的女人。
皇后依然穿着威仪端正的朝服,即使在这个时候,这个女人的脊背依然笔直,如果不是她眉目间的憔悴印染得太过深刻,秦殊几乎看不出她和平日有什么两样。
听说母后想要见儿臣,秦殊的声音不疾不徐,平静无澜,不知母后有何吩咐?
皇后幽深的眼眸晦暗不明,嗓音嘶哑: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秦殊眸光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居然带了淡淡笑意:托母后洪福。
皇后抬手指了指座下空位,秦殊摇头:
儿臣习惯了站着回话,母后有话直说。
皇后轻轻扯起嘴角,低声一叹:你果然是恨透了我。
秦殊并不辩驳,也轻笑着说:
母后心中从未有爱,又岂会在乎恨?
皇后的眼皮像是被人拿针狠狠戳刺了一下,她神情复杂,不知道是在解释还是在剖白:
有些路,一旦踏上去,就需要牺牲许多的人和感情
当年的事,本宫也是别无选择
你和冕儿一母双生,从落地那一刻就确定了继位无望,本宫因为生你们两个伤了根本,之后十多年再无所出,皇上那时想立宁王为太子说是两宫皇后并立,可谁不知道母凭子贵,沈贵妃母家和承恩侯府势同水火,一旦他日宁王登基殊儿,我也要保全承恩侯府
母后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秦殊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你不过是要独享皇后尊荣,来日更独享太后富贵,您和沈贵妃斗了半辈子,父皇敬重你,但更宠爱她,您便在其他事情上,处处要强她一等,哪里容得她在位分上与你平起平坐?更何况,若是他日宁王登基,沈贵妃这个圣母皇太后就彻底将你踩了下去,一切不过是为你自己的私心,亲生骨肉尚能弃之不顾,又何况承恩侯府
秦殊!皇后像是被狠狠打了一记闷棍,形容登时狼狈无比,她厉声呵斥,这是你该跟母后说的话吗?
秦殊只是定定看着她。
皇后的眼神飘忽,心虚地移了开去。
大殿内沉默了许久,直到一只火烛烧到尽头,烛心啪得掉在灯盏上,秦殊才缓缓开口:
母后叫儿臣来,是想要儿臣保下四弟吗?
皇后一怔,目光甚至有些迷茫,仿佛不知道秦殊为什么会突然提及秦冕。
秦殊不可遏制地笑了,他先是低低地笑,然后笑声越来越大,在空旷的昭阳殿中竟是荡起层层回音,让皇后听得心惊胆战:
殊儿你
母后啊,秦殊好容易止住了笑,昏黄烛火映在他面具后的瞳孔里,点点簇簇,明明灭灭,儿臣是个不孝的,这八年给你添了不少堵,可老四对你向来千依百顺罢了,既不是为四弟,那母后召唤儿臣定是为了让儿臣争储了。
秦殊说着说着又笑了,我一个毁了面容,终生与面具为伍的人,母后觉得我凭什么再去争储呢?
皇后的眼中终于亮起异样的神采,仿佛她就一直在等着秦殊这句话:本宫叫你来正是为此,想来皇上也是因此迟迟不能立你为储,但其实这并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秦殊勾起唇角,眼神幽凉,深晦如海:儿臣洗耳恭听。
皇后迫不及待地高声唤:棠梨!
大宫女棠梨从外面走进来,在秦殊脚边跪下:
殿下,奴婢母族是苗疆巫祝,族中有一秘术,可以将两个人的面容交换,无痛无痕,殿下和太子殿下本就是双生
你要将本王与太子的脸交换?秦殊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看向皇后,不由得又笑了,那之后,我到底是秦殊,还是秦冕?
皇后急急道:你自然还是秦殊,只要对外宣称有神医治好了你的脸,以后冕儿别在人前出现,谁也不会知道
哈哈哈哈
秦殊再次仰头大笑,这一次竟是怎么都止不住了,他笑得眼眶里涌起一阵阵的潮热,笑得皇后的脸色越来越白,最后竟是坐立不住:殊儿,你这是
秦殊敛起笑容,对着棠梨说道:你先滚出去。
棠梨怔愕地仰头,对上秦殊冰寒彻骨的眼神,吓得忙不迭逃了出去。
秦殊看向皇后,抬手摘下面具。
皇后先是震惊,继而眸中泛起狂喜:你的脸你的脸居然
早就治好了。秦殊淡淡说。
那你怎么不让皇上知道!
皇后急切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走两步到秦殊面前。
母后很想儿臣做太子?
那当然,你毕竟是本宫的亲儿子
秦殊点点头:
儿臣若做了太子,父皇就不会废了你,哪怕把凤鸾宫变成冷宫,只要你是储君的生母,就无人敢怠慢你,你我母子哪怕再无情分,他日我若登基,你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后,我的正妻还是个男子,六宫之中依然唯你独尊,秦殊一字一句,边说边唏嘘,母后的绸缪向来令儿臣钦佩,不论走到何种境地,您总是有办法给自己掘出一条坦途来。
皇后听得他这满满凉薄的嘲讽竟是不动声色:等到以后你做了太子,你就会理解本宫了。
也许吧,秦殊垂了眼眸,很快又抬起,唇角扬着,笑意却不达眼底,眸中寒光迸射,吐出来的字句瞬间让皇后连续倒退了好几步,可惜啊,八年前儿臣就没有任你摆布,八年后,我就更不想让你称心如意了!
皇后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想当太子?
她立刻摇头否决,不,不可能,没人不想当太子,你必须做太子你一定会做皇帝,你不是喜欢凤十一吗?你可知道他
凤游九天,四海朝凰?秦殊微笑起来,十一郎的确是应了这八个字,可他却不是你这种假凤虚凰,区区人间一个后位,哪里称得起他?尤其是
他目光环视过昭阳殿中的每一个角落,那正殿之上镶金攒珠却冰冷寒凉的宝座,那满室精致玲珑却倒了一地的器物,那宽敞华丽却空洞缥缈的大厅,秦殊缓缓摇头,这些被你沾染过的地方,都配不上他!
你是什么意思?皇后的脸上已是一片狰狞,她的眼神慌张到几近狂乱,你这是什么意思?
八年前他都没有为储位心动,这八年所有的汲汲营营也不是为了那个位置,眼前这个女人却从来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皇后几乎是尖叫起来:
你为了不遂我的心愿,竟是连唾手可得的大位都要放弃不成?秦殊,你负气至此,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秦殊淡淡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