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北将他带回了帮派。
后来的事不提也罢,总之关北以为自己捡了只狼崽,却不料是尊煞佛。待这少年反杀了一众头领成为帮派的新头目,嗓子便也治好了一些,勉强能发声说话,可嗓音有些难听……
不,与其说是难听,不如说是可怖。沙哑的,冰冷的,如同恶鬼的低喃。
所以,他总是缄默居多,有着超越了年龄的老辣和阴寒。不过相比他不说话的模样,属下们更怕他笑起来的样子。
谢霁是天生的伪装者。关北揣测:他依旧装作哑疾,大概是为了打消那些人的戒备罢,毕竟,没有人会提防一个身有残疾的人。
“炮竹一声响,旧岁迎新年。此夜东风起,杀尽天下寒……嘿!公子前两句明显藏拙,后两句倒有那么点意思,我喜欢!”
关北拿起案几上的诗,尽管自己也只是勉强识得大字而已,却装模作样地品读起来。
片刻,他想起什么似的,换了个话题道,“谢家势力遍布江湖朝野,得之可得天下。可这样的家族铜墙铁壁般牢靠,想要其归附并不容易,我思来想去,唯有那小郡主是谢家唯一的软肋,公子只要得到她,自可得到整个谢家……”
谢霁握笔的手一顿,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圈暗色。
关北并未察觉他微妙的神色变化,又摸着下巴道:“只是那姑娘身份尊贵,怕是不好骗。”
笃笃笃——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传来,使得屋内的气氛骤然紧张。
那敲门声很轻,像是试探,几乎和远处的烟火声融为一体。谢霁五指一紧,抬眸冷冷地看了关北一眼。
关北会意,迅速起身,悄然隐入内间的帷幔后。
谢霁将那张写了诗和字的宣纸折起来,放入灯盏中点燃,火光窜起三寸高,转瞬又归于寂灭,只余些许纸灰飘然落地。
做完这一切,谢霁出门穿过小院,借着外头微弱的光芒拉开朱红的院门。门开的那一瞬,他已整理好神色,戴上最虚伪无害的面具。
出乎意料的,门外站着的是一袭嫣红斗篷的谢宝真,正抬起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保持着敲门的姿势。
“我还以为你睡了呢!”谢宝真说着,放下手,轻笑着舒了口气。
她提着谢霁送的那盏兔子灯,脚踏三尺暖光,笑起来的时候那双星辰般璀璨的眸子便弯成了月牙,睫毛卷翘,承载着细碎的霜雪。
谢霁的眼里藏着太多秘密,全然不似她的眼那般干净剔透。他静默了一会儿,才换上谢宝真所熟悉的那副温和模样,侧首以眼神询问她所来何事。
谢宝真看了眼他搭在门栓上的手,似乎不太想邀请自己入门。
她小小地郁卒了一会儿,手无意识地捻着兔灯的手柄,轻声道:“我方才想了很久,那红包是你攒下的零钱,我不能白拿……所以作为交换,我教你练字如何?”
谢霁露出诧异的神色。或许太过惊讶于她的提议,迟迟未曾应允。
谢宝真这儿真有些不开心了,以为他不信任自己,便从怀中摸出一沓带着体温的宣纸递给谢霁,语气中藏着些许争强好胜的骄傲:“别的不说,我的字可是皇后娘娘首肯的。你看,我若自认第二,京中女眷无人敢称第一!”
灯光浅淡,那一叠宣纸上的字痕清晰漂亮,一点一捺宛如刻印般完美。谢宝真将其一股脑塞入谢霁怀里,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你的字有形而无笔锋,需从基础开始。这原是我给侄儿朝云写的练字手札,方才给你也誊写了一份。喏,拿着罢!”
“郡主,您在哪儿呢?夜深了,该睡了。”
远处传来紫棠的呼唤声,谢宝真不想让人发觉自己来了翠微园,便压低细软的嗓音道:“我可不是上赶着来教你,只是,只是……”
她半天也不曾想好措辞,索性一咬唇道:“……罢了!总之你勤加练习,后日巳时于水榭,我要检查功课的!”说罢,她将斗篷帽檐拉低了些许,提着灯摇摇晃晃地跑入碎雪中,像是寒夜中一团炙热的火焰。
谢霁垂眼看着手中那叠工整的字帖,在风中站了会儿,关门落闩回到房中。
屋内,关北从阴影处走出,笑嘻嘻地倚在屏风旁,意味深长道:“我是否该恭喜公子?这位小郡主看起来挺好骗的啊!”
谢霁从宣纸后抬起一双凌寒的眼来,直直地刺向聒噪的关北。
关北浑身一凛,自知揣摩干预主子的行动乃是大忌,便讪笑着道了声‘属下告退’,走后窗跑了。
……
谢宝真果然负担起谢霁的习字之责来,每隔十日都会约在水榭中检查练字功课。
一开始两人尚且有些生疏,一个老老实实上交作业,另一个兢兢业业点评字帖,但渐渐的熟稔了,两人约见的时间便从十日缩短至五日,再到隔日,习字之时还会扯些别的话题,大多时候是谢宝真问,谢霁于纸上作答。
阳春三月,日光变得慵懒柔软,枝头一派桃红柳绿,蜂蝶翩跹。谢宝真换上了藕粉的春衣,人也跟着瘦了一圈,更显得眸子大而圆润,身量娇软玲珑。
但变化最大的不是谢宝真,而是谢霁。
又是一日水榭约见,谢宝真站在谢霁面前抬手比了比身高,不可思议道:“什么时候开始,九哥竟有这般高了?”
经过一个冬天的蓄势调养,面前的白衣少年结实了不少,不似初见那般病态苍白,个子也如雨后春笋般迅速蹿高,短短数月便比谢宝真高出了快一个头,站起来时身姿颀长,容貌渐趋深邃俊美,气度更是举世无双。
春光融融,水波微漾,谢霁垂眸浅笑,将这两日所练的字帖交给她检查。
谢宝真坐在石凳上粗略地翻看一番,颇为嫉妒道:“连字也进步神速,已有些神韵了。”
谢霁铺纸研墨,在纸上写道:宝儿教得好。
这话若是旁人说来,难免有阿谀奉承之嫌,但谢霁眉目清冷,施施然提笔写下这寥寥数字,却别有一番正经风味。
谢宝真很吃这一套,飘飘然道:“那是自然,名师出高徒知不知道?”说着,她又倾身道,“话说九哥,你可曾有喜欢的东西?”
未料她如此一问,谢霁抬起眼来,墨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谢宝真。
谢宝真并未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指,解释道:“因为我从未见你对什么东西特别喜好过,连练字都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做完的任务,心生好奇罢了。”
风过无声,半晌,谢霁方垂眼润墨,缓缓写了个‘无’字。
谢宝真大失所望,心道:不是罢,九哥你也太无趣了些!
片刻,谢霁又悬腕写了两个字,反问道: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