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枫飞旋,落在幽岩上,也落在了青年的曳地靛青云袍上、及腰的秀发上。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中持酒盏,似乎正在赏枫,却又无心枫色。
“胤泽!!”火火喊道。
青年回过头,看向她们,那一头黑发也跟着流水般动了动。只见他眉目清秀,鼻若雪山,水纹形印记自颧骨两侧蜿蜒而下,眼神却甚是云淡风轻。只是,当他碰到了尚烟的视线,这份云淡风轻中,有七成都变成了局促。
尚烟却同火火一起,大大方方地走过去了。
到他面前,她将手放在额上,挡住头顶不热却有些刺目的阳光,抬起头,眯着眼睛看着他:“哇,这还是我认识的奶包泽吗?你长得好高啊。”
胤泽张了张口,似乎想叫尚烟,却没发出声,冷着脸道:“我不叫奶包泽。”
“好的,你现在是神尊了,人多时,姐姐们还是会叫你胤泽神尊的。私底下,便是……”尚烟笑眼靠过去,悄声道,“奶包泽。好吧?”
“尚烟你!”胤泽气得一拂袖,冷冷看向别处,“罢了。”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在胤泽面前,尚烟到底是姐姐,也不会表现出太过稚气的一面,语气稳重了许多,“我都听说了,在我沉睡这四千多年里,胤泽供石补天,斩杀黑龙,平定冀州,大败蚩尤,展露卓群之智,立下不世之功。好厉害呢。”
其实,类似马屁,胤泽早听得腻了。但同样的话,由尚烟说出口,他听着便止不住心情愉悦,哼了一声:“也还行吧。倒是你,不是要嫁到魔界去了么,何故又回来了?”
尚烟道:“我那絮儿妹妹,比我好嫁呀。”
“想你也嫁不出去。”
尚烟乐翻了,心想,这孩子怎么到现在还如此别扭。
“喂喂喂,胤泽。”火火戳了他的胳膊一下,“说什么呢,这样跟姐姐说话,你礼貌吗?你不想想,你年纪也不小了,不也没人要?”
“呵,我要想娶老婆,那还不易?不想娶罢了。”
“那我们烟烟想嫁还不易?不想嫁罢了。”
“也是,祝融火火,你才是想嫁也嫁不掉。”
“你——”
眼见火火举起双拳,马上要对胤泽发大火,尚烟赶紧拦住她:“火火,好了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胤泽的脾气。我们先坐下来吧。”
火火道:“对哦,别的同学还在山坡上。走。”
“嗯?”见胤泽迈步跟她们一起回去,尚烟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他,“胤泽,你是专门出来接我们的吗?”
胤泽道:“你想太多了。我自己出来,是因为上面一堆女人叽叽喳喳个不停,太烦了。”
火火在尚烟耳边没好气道:“烟烟,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他是个自私自利王八蛋。”
胤泽道:“我听到了。”
火火理直气壮道:“我故意的!”
尚烟却没被火火带偏。因为,胤泽若不是为了接她和火火,现在也没必要跟她们一起上去。
分明便是在等她们。
“谢谢你。”尚烟微笑道,“这么多年了,你没怎么变呢。对朋友还是这么好,却极少说出口。”
胤泽愣了一下,面无表情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一句话也没说。
但尚烟知道,他是不知如何回应。
胤泽和紫修有时还挺像。
只是,胤泽的别扭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嘴也更硬一些。而紫修,时而温柔,时而冷酷,时而撩人,时而可靠,时而过分好,时而过分坏……她看见了紫修太多面,这个人在她心中已经烙下了深深的印记,也不知需要多少年,才能忘却。
上山途中,正好有成群枫叶翻卷飞过,在寒空中交织成片,如无数朱砂点墨,具体勾勒出了风的形状。
佛陀耶的枫叶红得正旺,奈落却下着大雪。气象上的差距,似乎更加放大了二者之间的距离。与紫修曾经疯成那样,口口声声说着我爱你、没有你活不下去、每天都在想你……诸多山盟海誓,生死相许,眨眼之间便结束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当真是人生如戏,情场如戏。谢了幕,下了戏台,恍如隔世,谁还会痴痴入戏。
算了,一切已是过去,不要再想了。
尚烟笑了笑,低头小心踩着石路,避开地上的水洼,与胤泽、火火一同登上丹佛山。
这一天,来此一聚的都是尚烟、火火在无量私学的老同学,加起来有三十余人。
她们刚靠近人群,便听见一个女子道:“姐姐,你来了。”
尚烟不经意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别处,停了一下,才认出那是谁,错愕道:“芷姗?”
“对啊,是我,几千年不见,你直接把我忘啦。”
芷姗变化极大,头发打理得简洁干练,穿衣亦是大气庄重,全然看不出当年矫情千金小姐的影子,也难怪尚烟认不出她来。
原来,移居火域天后,芷姗成为了一名大讼师,功成名就,官至极品,因而风度、气质,都大有转变。因不喜和母亲相处,她回老家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回来,父母都甚是为她骄傲。叶光纪曾无数次暗示,专注供职无错,但她到底是姑娘,该考虑终生大事了。她也只当耳边风,我行我素。
叶光纪劝多了,自觉无趣,也放弃劝这女儿了。结果,三十九年前,她成亲了。夫君是典型的火域天男德标兵,胸无大志,有些柔弱,但对她无微不至,每天早上为她梳洗打扮、做早饭,晚上她回家后,又为她放水沐浴、按摩捶背,不管她脾气多大,他都能温柔化解,几十年下来,二人恩爱无比,不打算要孩子。
芷姗虽晚婚,却一点也不显得晚。一切好似都来得刚刚好。
柔儿则是另一个极端。
太学毕业后没多久,她便认识了一个如意郎君。他英俊潇洒,家财万贯,声名显赫,她早有耳闻。与她初次见面时,他便毫无架子,软语温言,伏低做小,以至于初识不到一个时辰,她便和他一夜风流了。很快,她有了身孕,二人迅速成亲。那一阵子,柔儿挺着大肚子,天天见人,处处显摆,别提有多风光,“女子无才便是德”是挂在嘴边的座右铭。
运气不好的是,临盆前,夫君在外勾搭的女子闹上门,气得柔儿带疾早产,孩子神力、智力均大受损伤,至今说话仍有些痴傻。而且,孩子生了她才知道,这夫君是个花架子,有钱是有钱,钱却都是花在他自己身上,对老婆抠门至极。他常常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彻夜不归,上天下地,各界美人都来回风流了一遍,回来便带给她一身病。她大哭大闹,夫君求生欲也极为旺盛,不假思索,原地下跪,一跪便是一个通宵,终换得她一段时间的心软,和他一段时间的自由。再过一段时间,又来一轮。因夫君不养孩子,也不碰她,四千多年过去了,两个人站在一起,好似贵公子和服侍他的婶子。
这一天,据说尚烟会来枫林一聚,柔儿终于提起了一点劲儿,好好拾掇了自己一番,自觉美貌动人,可恃色行凶,走路都带风。但不知为何,到了同学中,没什么人赞美她,大家反倒都在讨论还没到场的尚烟:
“混土世子抢亲一事闹得好大,我本以为叶尚烟这次会嫁了。没想到嫁的人是另一个昭华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