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批示、也不留中。
皇太子的做法就是拒绝臣子们的建议,而且是在朝堂上直接了当的说要用严刑峻法治理百官。照此下去,朱厚照的名声比雍正皇帝好不了多少。
权力可以退回奏疏,权力却堵不住大臣之口,即便不允许光明正大的说,私底下也还是止不住。
这是有明一代政治发展的必然。
刘健有时候会对此有些忧心,他这个首揆如果跟着一个暴虐之君,还是会影响他的身后之名的……旁得他可以不在乎,但是爱惜羽毛这一点,他还是有的。
不过东宫也确实料事在前。
李东阳将最新一期的《明报》买了来,也给刘阁老看一眼,今日的题目很大很惊悚:浙江贪官始末。
他在看的时候,脱下官服的都察院御史江同祖也在看,发现自己的名字列于其中之后,他气得把纸都撕碎了!
「天子当与士大夫共天下,不是与民共天下!」
漫天纸屑随着十一月的冷风翻飞,落在椅脚边、落在门槛上、落在抬脚进来的一人的身上。此人是江同祖的同科好友,马益谦,此时任兵部车驾清吏司郎中,正五品。
他们两个年岁相近,志趣相投,入朝为官之后就一直相交不错。
昨日宫里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江同祖要去当百姓,这个处罚并不严厉,但却很侮辱人,就好像说……他江同祖根本不知百姓疾苦一样。这名声传出去哪里会好听?
「惠德,慎言!」马益谦听到好友叫的这么大声都害怕。
太子殿下的权力已经介入了锦衣卫之中,而且太子明显比当今圣上更会使用锦衣卫的力量。像江同祖这样在家里面这样喊,不要以为太子不会知道。当初程敏政在京里说了一句‘太子不过是八岁孩童,,后来不就被知晓了嘛?
「我岂会不知要慎言,可国事如此,你我之辈一味慎言、慎言、慎言……又有何益?」
马益谦当然明白他说的意思,也更能理解江同祖的心情。
皇太子处事之风格,现在他们已经明白了,说好听点叫有主见,说不好听就是智足拒谏,文足饰非,昨日朝堂也可以看得出来。
而对于江同祖来说,那一封奏疏扔到地上,基本上也宣告了他仕途的结束。江同祖还未及而立,这么早、这么突然,心理又怎么能平衡?
像这样的人,在京城里还有不少,只要是理念和太子相差甚远的,大多数时候都被冠以腐儒的名头,都是进士出身的天之骄子,有的时候心中难免就会不服气。
「惠德,当初我便提醒过你。当今太子是极聪明之人,想着一本奏疏说服他,是没有用的。」马益谦看了看手里已经碎掉的纸片儿,「不管是弘治十二年左顺门之变,还是如今奏疏被退回,太子的大门,是向我们这些人关上了。他只需要能迎合他的大臣。」….
砰!
江同祖气不过,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以谄媚之姿逢迎君主,我辈之人不耻为之!」
也不知他这句话是真的为心中大义,还是因为仕途无望。最让他们觉得绝望的是,太子如今刚满十四岁,往后登基、亲政,他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我已经想好了。」马益谦慨叹着,「寻着合适的时机,就上疏请辞,朝中无我等立足之地,又何必强求?往后寄情山水,吟诗诵赋,倒也不失为人生一乐事。」
江同祖似乎还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不情愿附和着,语气中满是酸味:「也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马益谦有些惊异,他是了解自己的好友的,「惠德何时换了想法?」
「不是换
了想法,是世道如此,无可奈何。我还有一好友,姓陆名孟,也是和我一般遭遇,我等一同入朝为官,为的是匡扶天下,造福万民,可太子却不需要我们。与其浑浑噩噩度日,不如回归乡野。」
「好!」马益谦击节而贺,「惠德有所不知,不止你我二人怀此想法,到时候找些志同道合之人,就此致仕回乡,立院讲学也好,含饴弄孙也好,总归是好过现在受着窝囊气。到那时咱们追一追竹林八贤的风采,后世之人知道我们,也要有几分羡慕!」
这么一说,好似朝堂上的不欢乐事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但隐隐的,江同祖还是有些忧虑。
「只怕……弘治中兴半道而崩殂,天下将乱,你我尘世浮萍,终是挡不住滚滚潮流。」
「会么?」
江同祖似乎自己很深信,「当今太子生于皇宫,长于皇宫,詹事府的侍读老师教他一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他便就这么信了。殊不知,天下士绅乃朝廷根基。况且,我岂会不知士绅欺压百姓?可动了士绅就如同毁了自己根基,长此以往,国家焉能不乱?」
「这也就是惠德说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而非与百姓共天下的道理。」
「不错。说句本心之语,当今太子之才能、胆识、魄力确非常人,可是这理念却是不对,一刀一刀的砍向自己的根基,就是以一人敌天下人。便说这次浙江桉,往后还有哪个士绅心向朝廷?可惜东宫还以为我是腐儒,不懂治国的道理。」
马益谦听了这些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而江同祖则在这瞬间下了某种决心,「便是你我远离朝堂,也要心怀救国之念。既然太子不听你我之言,那我们就只能缓缓图之。东宫不是建立书院,创立《明报》来影响人心么?我们也要将自己的理念传于他处、他人,汇贤聚才,等待时机,终有一天殿下碰了壁回过头来,会发现我们才是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