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妃娘娘写的信,即便是宜臻不说,祝老太太也会一字不落地细细看完。
愈发深的夜色里,周遭都是一片寂静,不闻人声,唯有庭院内的桂枝叶在夜风中飒飒作响。
祝老太太毕竟年纪大了,眼神有些不好,只是这信又无法轻易给了旁人让人念,便只能高高地举在手中,微眯着眼,神色有些复杂难辨。
老实说,大房二房三房,三个儿子中,她最看重的是嫡长子,最疼爱的是小儿子。
更何况三老爷外放出京多少载,就算回京述职,也是寥寥数日,这么些年,越发成了最想最念也最愧的一块心头肉。
可孙子一辈中,她最宠的却是二房的庶子亭詹。
因了寄禅大师当初的嫡长子转世一说,亭詹甫一出生,就被抱到了寿安堂,被老太太当做眼珠子心肝肉地宠大,就算如今告诉她不是,情感上也难以割舍。
而惠妃的信中,提到的正正好是她最放在心上的两个子孙。
这叫祝老太太如何不动心,如何能拒绝。
她抬起眼,审视着厅堂中还乖巧站着的孙女儿,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这信真是惠妃给你的?”
“是。”
宜臻轻声道,“祖母若不信,也可请了人亲去问的。”
“那倒不必了,再如何,你母亲也不至于在这事儿上做手段。只是我老了,耳聋眼花的,竟不知你母亲还与惠妃有这般交情。”
虽然宜臻道这信是惠妃托人给了她的,信里也说是受了昭华郡主的托请。
可惠妃是什么样的人物,宜臻自小在祝府长大,在哪样的交际圈子,与昭华郡主有没有往来,祝老太太清楚的很,自然认定是二媳妇在背后使的力。
二媳妇是九牧林氏世家大族出身,与惠妃有些交情,也不算太稀罕。
只是祝老太太不明白,林氏既能说动惠妃写了这么封信来,为何不直接拿上头的条件来与她谈,非要这么大费周章的,平白耽误了时辰。
少女垂下眼眸:“回祖母,母亲并不晓得此事,惠妃娘娘说,是昭华郡主心善,念着旧情,这才拜托了她多照顾宜臻的。”
祝老太太半阖着眼,单手盘着佛珠,老神在在的,面色平静非常。
其实心里头为难的很。
京官被遣往地方就职时,妻妾子女须得跟着——这规矩前朝并没有,还是本朝.祖爷定下的。
原是当年一连出了一位冀州地方官仗着天高皇帝远,在地方上另置妻室的糟心事儿,原配嫡妻击鼓鸣冤,而后竟一头撞死在城墙上.太.祖大怒,下令彻查此事,结果是越查牵连越多,光冀州就揪出好几位两头置家的官员。
后来不得已,太.祖就定下了这么一道规矩。
但这规矩也只是口头一提,并未写进律法里,可严可松的,全看个人自己。
就如宜臻所说,留她一个姑娘家在京中,并不算什么大事儿。
便是圣上知道了,看在祝老尚书的面上,又有代父尽孝做由头,也不会多么深究。
之所以今日上午张氏提议要把五丫头从庄子上请回来,好叫她跟她父亲一块儿去黎州时,老太太没有反对,一确实是考虑到亭詹,二也是因为,宜臻在她心里头并没什么分量,对老太太来说,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
结果话都铁铮铮地说出口了,五丫头忽然就掏出这么一封信来。
如今竟是不答应不行,答应了又自打脸面,让威严惯了的祝老太太如何开得了这口。
“我晓得祖母为难。”
厅堂中忽的响起少女清亮的春嗓子,宜臻又行一礼,轻声道,“毕竟圣旨难违,因为宜臻一人就连累了整个祝府,便是宜臻自己也不愿。”
祝老太太捻佛珠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一只眼皮。
“不过惠妃娘娘说,若是日后有人拿了这做罪名,她必在圣上面前活动说话,绝不让连累府里......自然,祖母若实在觉着不好,也千万别为了宜臻勉强自己,宜臻不怕去黎州,只是怕去了后母亲思多念多,愁绪结肠,身子又不好。”
这便算是给了台阶下了。
堂屋内静了好片刻。
老太太把信纸放置在一旁,闭上眼眸,一副倦得很的模样:“你先回去罢,这事儿我须得想想。”
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但这便是同意了。
......
祝老尚书虽已逝世,因老太太还在,圣上并未收回赐下的府邸。
夜间走在青石小阶上,望着皎洁月色,听着丛间蟋鸣,是这富贵府邸难得的寂静好景。
宜臻停了下来,站在青石阶上望着不远处的客院。
这院子因离得远,已经好久没人住了,此刻院门紧闭,只能瞧见墙内探出来的一枝杏枝。
她记得上一次住了人,还是好些年前卫珩随他父亲入京时。
到如今,也有十载了。
祝府内院是怎样的地方呢。
大伯父早逝,大伯娘一个寡妇,素日里吃斋念佛,慈眉善目看着最慈悲不过,心思却是最深,时不时挑上几句,就教的母亲在老太太面前里外不是人。
四伯娘是庶子媳,最爱攀比,日常便是和母亲过不去,连带着三姐姐也爱与她过不去。
至于母亲,守着世家大族的规矩,最爱脸面,私下里抱怨连天,到了外头却总是吃亏,有时还要宜臻出面去替她争。
祖母......祖母就更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