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2 / 2)

将官更是一脸惶恐。

谢之容目光在撤走的甲士身上转了一圈,他看得认真,眸光发冷。

他没看错。

其甲士行步缓慢,有几人甚至有些踉跄。

他们扛不起这样的重甲。

季咏思则走到皇帝身边。

待兵士皆退下,萧岭才道:“去将军府。”

所谓将军府,便是前面的官署。

在他们进去后,禁军与府卫立刻潮水一般地将整个官署围上了。

季咏思心中惴惴,终于意识到了陛下今日的怒气恐怕不小,一面走一面同皇帝解释道:“陛下,臣先前不知道陛下前来,为了防止旁人窥伺营中,才设下拒马,臣先前不察,罪该万死!”

萧岭笑,方才那种冷淡顷刻间烟消云散,他道:“不过是小事。”

皇帝眉眼艳丽,然不少威,不笑时令人震恐,笑时更令人觉得心中惴惴,怕是怕的,在怕中却又多了几分别的。

随行而来的诸臣心中都一紧。

这在萧岭心中是小事,不足以让季咏思如何。

那么,会有大事吗?

萧岭坐下,见众臣面面相觑,示意众臣也坐。

众臣坐下,他们中每一个和季咏思有关联,这时候倒并不十分紧张,毕竟皇帝要发作的是季咏思,而不是他们。

又对许玑道:“朕口渴,许玑,过去把茶泡了。”

在许玑要领命而去的时候突然又道:“再寻几个暖炉来。”

许玑领命下去。

萧岫看了眼上首的皇帝,觉得自己呆在这很没必要,干脆跟着许玑过去了。

季咏思急忙道:“这点小事,何必劳烦王爷,臣去……”

萧岭摆摆手,“季将军,坐下。”

季咏思只好又跪坐下去。

皇帝对着随后过来,已经隐隐有发抖的态势的将官道:“去将军中廪吏都找来,带上各项用度和人丁的册目,之容,叶卿,”他在叫兵部尚书叶秉和,“你们二人一道去,核对详实,即来报朕。”

季咏思大骇,连笑容都保持不住,急道:“陛下,军中册目众多,叶大人与,”之容这个名字一闪而过,他隐隐想起了几个月前被皇帝弄进宫的那个谢世子,“谢世子恐怕一时难以看完。”

他以为皇帝就算来也是阅兵,怎么就查了册目!

那些册目拿来上报时敷衍还好,如今皇帝已经发话,那些东西,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问题,何况是要兵部尚书去查!

叶秉和从前可在顾廷和麾下为官,负责粮草辎重,这些军中司空见惯的把戏,可瞒不过叶秉和。

以往皇帝不在意,这些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但今日……季咏思蓦地意识到,或许,圣眷当真不在了!

就因为他请国库拨银两?可以往,以往他这么干陛下都是同意的,这次怎么就因为这点小事而发怒呢?

萧岭根本不看面色惨白的季咏思一眼,询问叶秉和,“叶卿可觉困难?”

叶秉和道:“臣以为,不必太细致,粗略看完,也不需要多少时日。”

季咏思做的那些事,根本不需详细核对,就查出端倪。

况且,也不必全查出来,先查出几样罪行交给陛下处置,之后再让大理寺仔细查也一样。

萧岭点头。

叶秉和额外看了眼谢之容。

谢之容师从张景芝,对军中之事定然熟悉,可惜的是,已被陛下剥夺了爵位,纳入后宫,这样的身份,再想参与军政大事是不可能了,今日陛下要他一道来,大约是怕自己包庇季咏思?

叶秉和揣摩着萧岭心中所想。

比叶秉和更不解的谢之容。

如是为了清查册目,有叶秉和也无需他人,两人一起看,无非是让速度快一些。

况且,这件事并不是非他不可。

两人一道迈出正厅。

谢之容道:“之后一切事宜,有劳叶尚书指教。”

叶秉和不惑之年,人看起来极和善,毫无锐气,闻言笑道:“张将军的高徒,我不敢称指教,但我虚长公子十几岁,少不得要倚老卖老了。”

他对谢之容印象非常好,越是欣赏,就越是惋惜。

两人一道过去。

许玑泡了茶回来,却不是自己端回来的,是萧岫端的。

他端着托盘,晃晃荡荡,看得许玑在后面心惊肉跳,生怕他到陛下身前没站住烫到萧岭。

萧岫放下,先给萧岭倒了一杯,亲手捧过去,待萧岭接过,就退到萧岭身边。

在这种时候,他极有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况且,萧岭含笑无奈看他的样子,他也不想让别人看去。

正厅中一片死寂。

宫人们为诸臣与宗亲倒茶。

季咏思接过茶,冰凉的手指挨上杯壁,烫得他险些拿不稳茶杯,他仓皇地抬眼,看向萧岭,可萧岭只看向窗外,不知在看什么。

他攥紧了杯子。

他与中州军只有治权,而无指挥之权。

当然,有些人即便没有皇帝兵符调动大军,却有指挥之能。

季咏思,显然不被包括在内。

况且禁军和府卫已将外面围了起来,这正厅中,里里外外把手的都是皇帝亲军。

照夜府一正使,一副使都在萧岭身边。

他即便能豁出命鱼死网破,也博不来一线生机!

后槽牙咬得死紧,季咏思仿佛听到了外面凌乱的脚步声。

廪吏皆拿钱做事,看似对他毕恭毕敬,但若事发,也无半点忠心。

即便他现在不认,等几个时辰过去,铁证如山,由不得他狡辩。

季咏思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贯信任他的皇帝会突然如此无情。

但他,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重重放下茶杯,声响让目光皆聚在季咏思身上。

季咏思颤抖地吸了一口气,上前数步,还没等萧岭面前就被拦下。

他心中愤恨,但哀切恳求地看着皇帝,奈何萧岭根本不为所动。

季咏思只好在那跪下。

甲胄撞击地面,发出一阵响声。

他伏地叩首,道:“陛下,臣罪该万死。”

萧岭面上流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惊讶,“季卿何罪之有?”

一无所知的模样。

季咏思第一次发现连萧岭也这样会装模作样,嘶声道:“臣在京中识人不明,一时不查与小人相交,受其诱惑唆使,鬼迷心窍,做出种种不堪之事,上负皇恩浩荡,下负三军将士,请陛下降罪!”

此言一出,厅内诸人皆面色一凛。

来了!

季咏思看似在认罪,实则话说得一点都不老实。

何为识人不明,何为鬼迷心窍?

难道他挪用军中银两,倒卖辎重,玩忽职守只是因为识人不明,被别人蛊惑了?

被人蛊惑了幡然悔悟,以求皇帝原谅,就算不能原职留任,也想保住身家性命,天底下,哪有这样好的事情!

萧岭看向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季咏思。

皇帝交给季咏思的,不是一个官位,而是拱卫王城的国器。

以国器谋私利,万死难赎。

萧岭半眯起眼,却露出了一个近乎于痛心疾首的表情,“你……!”本想训斥点什么,话到嘴边,却仿佛顾惜当年的君臣情谊一般,难以说出口,最终只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道:“你令朕何其失望!”

不是问其罪名,而是一句你令朕失望。

这句话让正厅中的官员和宗亲敏锐地意识到了陛下的动摇与纠结。

沈九皋微微皱眉。

以皇帝先前对季咏思的恩宠,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然而,当真发生的时候,作为臣子的他们,面对君主偏袒有大罪之人,难免会有些失望。

季咏思也意识到了萧岭话中的回护之意,顿时泪如雨下,涕泣道:“当年陛下因臣受伤,而将臣调回京城,陛下浩荡皇恩,臣一直感念在心,九死难以报。”

刚才那点因为自己试探皇帝,被打了脸的不满,一瞬间丁点都不剩。

皇帝这是想敲打他。

他瞬间明白了萧岭的用意。

萧岫在后面克制着自己啐一口的欲望。

呸,什么东西,说九死难报,不还以没有亲自出来迎接,却以拒马相拦试探,也别九死了,死一次便罢!

萧岭唇角浮现出一抹冷笑,他对着重重磕头的季咏思道:“快扶季卿起来。”

已磕得额角裂开,鲜血自面颊流淌而下。

季咏思咽声道:“臣辜负陛下信任,臣不堪为人。”

一宗亲见萧岭面露不忍之色,道:“陛下,此时正是用人之际,若杀季将军,可胜任守将者恐怕一时难以找到。”

能胜任守将者,的确难找。

萧岭颇为赞同地点头。

对方以为皇帝这是赞同自己的话,便继续说下去,试探着提议道:“不若,先让季将军留任而停俸,暂时继续处理中州军一应事务,找到合适人选再换岂不是更好。”

留任停俸?

厅中有几人脸色都不好看。

季咏思又不靠俸禄过活,停俸与他而言不痛不痒。

刑部尚书魏嗣沉默了一下,开口道:“陛下,臣曾闻:人主者,守法责成以立功者也。”这话令厅中众人精神不由得一震,有人震惊地看向魏嗣,心道魏尚书平日里看起来斯斯文文,却还真敢说,季咏思听得眼睛都红了,恨不得命人教魏嗣拖下去处死。

方才说话那宗亲不善道:“魏尚书何意?莫非是再说,陛下不堪为人主?”

“今有大罪因陛下之故免之,于国法乃是大害,”魏嗣理都不理,以往萧岭连朝都不上,所以魏嗣对萧岭没什么守法圣君的指望,但萧岭做出的改变令他欣喜,他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仿佛豁然顿悟了君主再像从前那般行事却不发一言,他难以听之任之,“陛下,倘开先例,日后人人效仿,恐生大患。”

萧岭看向他。

尚书神情平静,仿佛并不畏惧接下来的帝王之怒。

季咏思大骂魏嗣,咬了咬牙,泪珠簌簌落下,“陛下,臣犯了此等大罪,早该拔剑自刎,然而,臣之所以苟活于世,是因为朝廷正是用人之际,臣……臣还想为陛下效力,待陛下寻到替换之人,臣即刻赴死。”

季咏思哭得伤心,然而明里暗里都是在告诉萧岭,朝廷无人可用。

他不可替代,所以,有恃无恐。

魏嗣跪的腰背笔挺,瞥了眼伏在地上哭得瘫软的季咏思,心中厌恶,只觉得他不配着这身皇帝亲赐的甲胄。

“陛下,人非圣贤,”又有人道:“季将军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中州稳固,无有大功,然而小功不断,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

季咏思道:“不敢……不敢居功。”

他哭得都要说不出话了。

萧岭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

季咏思为人,能力平庸,自作聪明,傲慢狂妄,然而正是因为这些缺点,暴君可以放心地启用他,因为他蠢、所以他没有能力控制中州军,即便有野心,也不会造成威胁,因为他狂傲,所以他无法与同僚相处,无法结党,只能牢牢依附于皇帝。

所以,为了这点益处,任由季咏思视朝朝廷所拨银钱如私库。

除却辎重粮草,朝中所发军饷,到了最下的兵丁手中,十不足一。

萧岭实在喜欢聪明人。

很可惜。季咏思不是。

萧岭许久都没说话,众臣以为皇帝此刻正在天人交战,季咏思更以为皇帝心软,小心翼翼地抬头,眼含希冀地看着皇帝。

就在这时,一片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众人看去,只见一修长人影。

谢之容。

谢之容道:“陛下。”

季咏思死死掐着手指。

谢之容此刻出现,是为什么?

那些废物连半个时辰都敷衍不过去吗?

萧岭点头,“之容来此作甚?”

“臣与叶尚书看了不过数册,便见到了不少可疑之处,方才随同臣等一同去的将官不知或许是自知罪孽深重,震恐不已,说了关于季将军的事情,臣等觉得兹事体大,便先与陛下说明。”谢之容道。

季咏思面色更白,“陛……”

沈九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谢之容道:“除却倒没军中粮草辎重外,臣等还发现,册中记载中州军是三万人,年年也是按三万人的军饷支取,实则核对只有一万两千人,”他扫了一眼面无人色,脸上伤痕累累的季咏思,“其中一万八千人,皆是冒领空饷。”

季咏思慌忙起身,“陛下,臣……”

萧岭抬手,“继续说。”

沈九皋轻声道:“陛下,若是季将军不够安静,臣可以令将军安静下来。”

季咏思听见了沈九皋的威胁,求救般地看向萧岭。

萧岭却根本没看他。

自从谢之容进来后,他的目光就一直都在谢之容身上。

萧岭声音也轻,“等再出声时,再由沈卿出手。”

沈九皋颔首。

皇帝话音的森冷让他悬着的心下落了大半。

“还有一样,便是臣等以为务必先汇报给陛下之事,”谢之容面无表情,只是语气中的冷意任谁都听得出,“一年前,季咏思奉命剿灭桓县山匪,杀三千人,斩获匪首,”听到这句,原本还在磕头的季咏思猛地僵住了,“据那将官所言,有两千多人都是桓县普通百姓,以季咏思为首众将,杀良冒功。”

这四个字,足以令尘埃落定。

萧岭这一刻,彻底起了杀心。

季咏思僵立须臾,忽然重重磕下。

泪水与血珠混合,一同飞溅。

“陛下,臣也是被小人蒙蔽啊陛下,臣先前根本不知道他们杀的大多是百姓!”季咏思声音嘶哑,“况且,况且那些人也算不得百姓,他们大多与土匪勾结,是刁民啊!陛下,请陛下明鉴!”他霍地抬头,血覆盖了小半张脸,早看不出先前清秀的模样,只让人觉得有如恶鬼,“陛下,臣掌管中州军多年,事多繁杂,求陛下看在……”

到了这种时候,他竟还没忘记向皇帝提起自己的独一无二。

不对,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要提起,因为,这是季咏思现在能抓住的,他自以为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萧岭半阖了下眼,而后问跪在他面前,始终神色不变的魏嗣,“魏尚书,以季咏思之欺君罔上草菅人命,该以何罪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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