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淡淡一哂,“彼时我们身份尴尬,攀附节使,只会给节使添麻烦。原以为没有机会结识,不曾想昨晚令爱登门,真让我始料未及。其实节使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直接找我,岂不省心?”
谢纾品出了他话里的嘲讽,现在的局面就像当年一样,只是有求于人的变成了自己。
沈润站起身,慢慢在地心踱了两步,“节使可能还不知道,圣人有意派遣付春山领兵攻打石堡城,这道政命一出,节使的地位恐怕就不保了。”
他含着一点笑,分明一派柔和面貌,眼中却寒光潋滟。谢纾哑然看着他,心里很明白,一旦有人能顶替自己出征,不惜一切代价让圣人找回当初丢失的面子,那么付春山加官进爵,自己必落个撤职查办的下场。
沈润看他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吓也吓得够了,便笑道:“今天风和日丽,是个赴宴的好日子,既然节使诚意相邀,沈某怎么能不识抬举呢。节使先行一步筹备,等时候差不多了,沈某再带兄弟们前来叨扰。”
第29章
又是筹备,又要带兄弟们,这分明是在暗示,好生着实屯够银子,回头自有人来搬运。
谢纾从指挥使府出来,在阶前站了站,快要入六月了,日头照在身上辣辣的,抬眼看,只觉一圈金芒忽而扩张得无限大,忽而又收缩得瞳仁似的,顿时一阵晕眩。
边上长随忙上来搀扶,“天儿热,老爷仔细中了暑气,回去吧。”
谢纾摆了摆手,一蓬蓬热气蒸腾,热得人精神恍惚,他边扯开领口,边向马车疾步走去,登车坐定了便吩咐驾车的回府,然后靠着车围子,闭上眼睛只顾匀气。
老太太仔细询问了经过,到底长叹一口气,“我早说过,必定是有过结,沈润才百般刁难的。如今你有求于人,送上门去,人家少不得拿话鞭挞你。你也不必吃心,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尽如人意?一时走窄了,偏着身子过,只要不碰得鼻青脸肿,就算成全了体面了。”
谢纾道是,“儿子倒不在乎那些,但料着沈润要狮子大开口,咱们多少家私,能填那个窟窿?”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既到了这步田地,还在乎花钱?只要他能担待,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喂饱他。现在瞻前顾后,等圣人当真下诏命让付春山领兵攻打石堡城,到那时可就来不及了。”说罢看向扈夫人,“你快去预备起来,不要银票,要现银,装进大酒瓮里。我知道幽州办事的老例儿,贿银不走钱庄,这么着身后才干净。”
扈夫人虽也算见多识广,但家门遇上这样的变故还是头一遭。听老太太如此吩咐怔了一回,待回过神来忙说是,匆匆出去置办了。
平板的马车,载进来十几个乌黑的酒坛子,扈夫人看着那些酒瓮心头直发凉,这得装进多少银子钱啊,每个少说也得五百两。这些钱全从公中出,所谓的公中又是什么来源?全凭老爷的俸禄、职田庄子上的进项,还有她们诰命每季的恩赏。如今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去向是没法子,逃避不了的,但单从她的公账上支出,将来总有人嘴皮子一张,明里暗里说她当不好家,这份暗亏岂不吃定了!
扈夫人站在檐下,脸上凝成一个冰的壳,眉目森冷,眼神专注得像刀一样。孙嬷嬷很懂主子的心,小心翼翼献计献策,“这家里个个是富贵闲人,都为老爷生儿育女的,谁该操心,谁又该站干岸?依着我的意思,太太把二位姨娘请来,大家合计合计,各房好歹分担些,也叫她们知道持家的不易。凭什么太太公账上伤筋动骨,她们养得白白胖胖?尤其是榴花院的那位,跟前两个哥儿都成了家,上回四姑娘及笄,她有那手笔和太太打擂台,老爷如今遇着事,她倒打算袖手旁观?”
提起这个扈夫人就恨得咬牙,大觉孙嬷嬷说得对。平常家里相安无事,也动不得她脑筋,眼下事儿出来了,不借机给她们抻抻筋骨,白浪费了好机会。
可话又说回来,“寒香馆那个仗着是抬进来的,又整日间哭穷,怕榨不出油水来。”
孙嬷嬷掩口笑道:“太太忘了,大姑娘才订了亲,开国伯家的礼金可都在她房里收着呢!”
“啊——”扈夫人豁然开朗,转头吩咐彩练,“你亲自去,请二位姨娘到我这里来,我有要紧事和她们商议。”
彩练忙道是,领命给姨娘们传话去了。
不多会儿两位姨娘便进了扈夫人的院子,扈夫人叫人奉了茶,唉声叹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莲姨娘瞧了瞧梅姨娘,知道太太葫芦里没卖好药,笑道:“太太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只管说罢,这么只顾叹气,倒叫我们悬心呢。”
扈夫人趁势道:“这话不好开口……今儿老爷往指挥使府上去了,人是见着了,后头还有一大套的事情,要拿钱买太平。老太太才刚一声令下,外头送了十几个大酒瓮来,全在院子里摆着呢。如今要往酒瓮里头填银子,老太太不管帐,哪里知道账上结余!今年又是三哥儿娶亲,又是老太太办寿宴,钱花得流水一样。我瞧着那几个瓮,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特请你们来,大家合计着想想法子,好歹度过这个难关再说吧。”
横竖就是绑人掏银子,这是明摆的事。两位姨娘复交换了下眼色,莲姨娘先开口,“我的境况太太是知道的,老爷跟前不得脸,每月不过二两梯己,要吃一盘香椿炒蛋都得掂量掂量,哪里来的结余!”
扈夫人就料到她是这模样,瞥了她一眼道:“你也太自谦了,老太太也罢,老爷和我也罢,哪个不把你放在眼里?如今老爷的境况你不是不知道,须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倘或老爷真被革除了功名……你不替自己着想,且替大小姐想想吧。”
这番话自是说得莲姨娘哑口无言,梅姨娘只不出声,低着头捧着茶盏,一味装傻充愣。
“老爷的仕途,关系的可不只咱们的荣华富贵,更关系下头哥儿姐儿的前程。”扈夫人见她们不接话,哼笑了声道,“如今几个孩子都要考武举了,老爷要是在节度使的任上,白占多少便利!这会子都干看着,我这头应付不过去,了不得少装几个瓮。万一指挥使那头敷衍得不好,嫌咱们出手寒酸,到时候再给老爷下绊子,你们且想想,哪个能落着好处!”
孙嬷嬷适时帮腔,赔笑道:“这会子总要一条心才好,过了这个难关,往后日子且长着呢。”
扈夫人道:“我的意思是,各房都拿出些来作填补,不白拿你们的,庄子上秋收过后,你们的钱照旧还你们。譬如娘家遇着了沟坎尚且不能不闻不问,谢家可是根基,这个家要是散了摊子,莫说富贵前程,连命只怕都保不住。”
这位当家主母,最擅长的就是连吓带哄,她们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了,谁还不知道她的为人!人前是个菩萨,人后是个夜叉,主意既打到你头上来,就像蜘蛛精的网子兜住了你,任你怎么挣,也别想从她手底下逃脱。
说秋后奉还,那不过是漂亮话罢了,到时候自有法子搪塞你。莲姨娘试图推诿,“我入谢家这些年,进项有限得很……”
“那就把清和的那份挪一挪,先助老爷过了这个难关再说。”扈夫人直接堵了回去,复调转视线看梅姨娘,“你呢,愈发好料理了,两个媳妇都有嫁妆带进门,回去凑一凑,也不是难事。”
两个姨娘一肚子怨言,又不好说什么,从扈夫人院子里出来,莲姨娘边走边啐:“亏她说得出口,叫我动姑娘的聘金,天底下还有这样做嫡母的!”
“这东西,面上一团和气,心肝比炭还黑。”梅姨娘咬着牙道,“竟算计到媳妇的嫁妆上去了,我要是听了她的,将来还做人不做?”
两个姨娘原本也互不对付,一条路上一前一后走,各骂各的,到了路口分道扬镳,回各自的院子去了。
陶嬷嬷因做着粗使的活儿,下房里走动勤快,消息也灵通,回来告诉四姑娘,“寒香馆那位和榴花院那位,都恨太太恨得牙根儿痒痒呢。太太也是的,竟逼着把大姑娘的聘金、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的嫁妆拿出来作贴补。”
清圆正坐在鹅颈椅上看书,听了她的话道:“不过是太太的手段罢了,好堵姨娘们的嘴。她知道两位姨娘不会去动用那些钱,最后还是姨娘们自己拿出梯己来。”
抱弦在一旁浇花,水打湿了花叶,青葱一片,“太太闹了这一出,两位姨娘对她只怕愈发有怨言了。”
清圆笑了笑,不满是需要一点点积累的,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才会闹得鸡飞狗跳。扈夫人一向讲体面,那两位姨娘既是做小的,体面于她们来说是使不起的排场。眼下讹她们的钱财已经触动她们切身的利益了,下回要是再有不公道的,总有闹得一天星斗的时候。
淡月轩外头的事,听过只当消遣,她更关心老爷活动后的成效,“指挥使那头松口了么?”
陶嬷嬷也是囫囵听个大概,不敢一口咬定,掖着手道:“厨房这会子忙起来了,说今晚上要摆宴席。太太叫门上小厮买了十几个大酒瓮子,我听商婆子说要往里头填银子,料着事儿成了一半了。”
清圆点点头,那位指挥使愿意登门,自然不会空手而归。酒瓮装银子虽只是欲盖弥彰,总比拿箱子装强些。自己到这刻也松了口气,她实心盼着老爷度过此劫,银子能解决,便不会再打人的主意了。老太太的心思她看得明明白白,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少不得拿她祭天。古来多少女孩子为保全娘家同人联姻,老太太认准了一点,嫁出去的姑娘不能没有娘家做靠山,因此即便亏待了她,也不怕她自绝后路,反出天去。
“这事要成了,姑娘也算立了功。”抱弦轻声道,“兴许他们能念一念姑娘的好,且叫姑娘过两天太平日子。”
春台的脾气小牛犊子似的,直愣愣道:“立功的是丹阳侯家三公子,要不是他的那个名册,也不能攀上指挥使府。如今他们都看出来了吧,三公子眼眶子里装着谁?等过阵子三公子入了幽州,老爷的官位也保住了,到时候看老太太还拿什么道理搪塞人家。”
跟前的人都盼着她有个好归宿,论身份地位,丹阳侯嫡子是最好的选择,且危难的时候愿意伸把手,这是何等的重情重义。清圆心里也感激他,虽然早前不喜他自作主张带累她,但借由这回的事看出他的一片心意,她也不像之前那样坚决地否定他了。只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还在,轻易更改不了,感激是一方面,婚嫁又是另一方面,到底不能混为一谈。
幽州入夏的天气,午后变得很闷热,池塘边上柳条轻摇,太阳从细长的枝叶间照过来,每一个叶片都镶上了一圈金边。
清圆到这种时节就发懒,书看了一半,眼皮子渐渐沉重,便移进里间云头榻上小憩。睡了不多会儿,听见外面传来夏植的声音,喁喁地,听不太清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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