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u903();但凡大些的寺庙,都有专供贵人香客歇息的地方,那里离前头的喧嚣略远,虽还能隐约听见梵声阵阵,但烟火气不那么浓重,也不至引发三太太裴氏的哮喘。
老太太在这里还遇见了早前的熟人,当年闺阁中有过一点交情的老姐妹,如今也是开封尹家的老太君了。多年未见,各自领着家里的后辈,自然要好好结识一番。
其实各地贵妇的圈子,也像一个个小朝廷一样,风刮得劲,也刮得快,外头的消息,远比你想象的灵通一万倍。谢家连带东西两府的,统共有八位姑娘,但开封尹家的老太太头一个问的便是四姑娘。
“我们家和丹阳侯夫人的娘家连过宗,前两天听说,丹阳侯嫡子为了求娶你家四姑娘,连差事都放下,赶回横塘去了?”府尹家老太太边说,视线边在清圆身上打转,一头看又一头啧啧,“果真是个齐全孩子,怪道呢……”
生得好看,擅勾人魂儿,要是勾着的是不成器的纨绔子弟,那身世就能拿来说事——到底妾养的,生来那样做派;但要是勾着的是个青年才俊,且将来有爵位可袭的,那身世便可两说了——英雄莫问出处,不怎么光彩的出身,是富贵底色上勾勒的一圈黑色滚边,增添了层次,更显美感。
一旁的清如即便到了现在,听见有人把李从心和清圆搅合在一起说事,依旧反感至极。她不屑地调开视线,觉得这些所谓的贵妇不过如此,世人哪一个不生着一双势利眼,八字没一撇的事,也值当她们特意问一回。
谢老太太如今对丹阳侯家倒也不巴结,所谓的好亲事,在权衡利弊一番后落了下乘,便稀松平常了。
“哪里听来的传闻,亏你们竟信。”老太太笑道,“小侯爷是有急事赶回侯府,却与我们四丫头不相干。”
府尹家老太太哦了声,“难不成是外头人混传的?那……”又瞧了瞧清圆,笑得愈发和暖了,“同丹阳侯家不成,想是要入指挥使府吧!”
这回老太太不反驳了,含糊地笑着,很有默认的意思,半遮半掩道:“我们孩子和都使夫人交好,同沈指挥使并没有太深的往来。”
府尹家老太太登时啧了一声,“老姐姐竟连我都敷衍了,当初咱们在闺中可是极要好的,我什么话都不瞒你,如今你和我这么见外,可是伤了我的心了。”
老太太忙安抚所谓的老姐妹,挽了手道:“我哪里是有心瞒你,实在是亲事还未定下,宣扬出去咱们是姑娘,吃亏的还不是咱们么。”顿了顿道,“听说大尹家今年也有小姐入宫应选?”
府尹家老太太说是啊,“十六还要过一回选,那一选可难得很,从头到脚连头发丝儿都要验过去,能入选的,大抵是个完人了。我听说你家也有两位姑娘参选?”边说边在女人堆儿里搜寻,找了半天,哎哟一声,“恕我眼拙,贵府上的小姐们个个生得都极好,究竟是哪两位?”
言下之意不就是人才不出众么,放在脂粉堆里分辨不出是哪个。清如听得冷冷发笑,老太太也不大受用,但面上总得过得去,于是招了清如和清容来,“快给大尹家老太君请安。”
姐妹两个撤步纳福,府尹家老太太忙一手一个搀起来,请姑娘们免礼,“瞧瞧,可不都是美人坯子么,果真老姐姐年轻时就好看,如今孙女们也个个花儿一样。”说罢回身吩咐随侍的婆子,“去把二姑娘叫来,给节使家老太太和太太请安。”复对谢老太太打圆场,“孩子生来腼腆,不曾见过外人,难免有些畏畏缩缩的。既和府上两位姑娘一道参选,叫她们姊妹结识结识,也请二位姑娘照应她。”
府尹家老太太说得谦虚,想来对家姑娘也不过中人之姿吧。扈夫人母女对平庸的人一向存着一点怜悯之心,毕竟人中龙凤太少了,总要允许有不完美的存在。
谢家一干女眷也等着见那位二姑娘,都是行二的,搁在一起且有一番比较。不过幽州早前没听说哪家姑娘尤其出众,眼光自然不能放得太高。谁知万万没想到,仆妇引了人进来,这一见,竟是叫众人眼前一亮。
那姑娘不过十六七岁光景,生得匀称高挑。长相是冷而媚的,像酥山上点了一粒樱桃,即便周遭再繁杂,她也是浊水中的一股清流,点滴之间,沁入人心。
譬如优劣胜负,这种感觉太直观了,一眼就能看出来。清如预备好的那点怜悯,瞬间像阳春枝头的残雪,垮塌得彻彻底底。失败的预感爬上来,一口气都泻完了,心也灰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参选竟有些不自量力。原本还志在必得的,如今见了这样的竞争者,登时看清了事实,既令人愤怒,又令人不屈。
清圆瞧瞧清和,姊妹俩不动声色地一眨眼,眼里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老太太不由暗叹,也不去瞧扈夫人的脸色了,只管赞叹道:“好齐全的孩子,果然你们平时养在闺阁中,舍不得叫姑娘见人么。我竟不知道,咱们幽州还有这样的美人。”
美什么,那么高的个子,活像只长脚鹭鸶!清如背后同清容议论,话里满是不甘,连那顿斋饭也吃出了腻心的感觉。咬一口素鸡,寡淡得没有半丝味道,便扔下筷子,说不吃了。
扈夫人并不在意孩子的小情绪,她自有更要紧的事要办,向老太太回了话道:“既来了,总要各处添些香油钱,再给孩子们求几道保平安的符咒。”
老太太道好,因天儿热,也懒于走动。该拜的佛都拜得差不多了,只等日头偏西些,再预备回府。不过对随行的女眷们发了恩旨,说难得出来一回,准她们各处逛逛,或去听讲经,或是求签占卜,都由得她们。
扈夫人携了孙嬷嬷出来,边往庙祝的功德房走边问:“都预备好了?”
孙嬷嬷道是,凑到主子耳畔轻声说,“叫人乔装成了庙里的和尚,四姑娘纵是有一百个心眼子,也不能人人提防。”
扈夫人颔首,转头望向香客往来的广场,里头不时有僧侣经过,分不清哪个是真和尚,哪个是假和尚。
先前的不安慢慢散了,既到了这个份上,只管往前走就是了。人要在内宅出了事,只怕沈润不依不饶,毕竟上回他曾特意叮嘱过。但人若在外,光天化日之下叫人掳了、劫了、尖淫了,只能怪她时运不济。沈润也罢,李从心也罢,若是对残花败柳还有兴致,那才是真正的用情至深呢!
扈夫人长出了一口气,捏着帕子迈进门槛,寒着脸吩咐了声,“去办吧。”
孙嬷嬷领命退身出去,人一晃,便消失在了夹道尽头。
今天是保成大帝的寿诞,整日都有僧人诵经,那喁喁的声浪是佛国的长歌,盛夏的时候反有令人宁静的力量。老太太既然发了话,准许大家各处散散,清圆自然从善如流。起先和清和在一处的,后来莲姨娘要带清和去问卦,清圆想上地藏殿替她娘捐个神位,便中途分了道。
地藏殿离观音殿略有些距离,她举着团扇遮挡日头,团扇的扇面轻薄,隔着两层银纹蝉纱,看见一个婆子从夹道里匆匆地来,跑得心急火燎的样子。到了跟前忙一福,说:“四姑娘在这儿呢!我们大奶奶不知怎么,忽然肚子疼起来,这会子脸色煞白,连路都走不得了……奴婢着急给老太太和太太报信儿,大奶奶跟前只有一个小丫头子,求四姑娘看顾片刻,咱们大奶奶还怀着身子呢。”
清圆哦了声,“人在哪儿?”
那婆子往大榕树的另一头一指,“在前头不远的亭子里,多谢四姑娘了,我这就找老太太和太太去。”说着又疾步往禅房去了。
清圆目送她走远,轻轻哂笑了声,“真亏得她们,废了这样一番苦心。”
抱弦对小喜道:“你去吧,姑娘吩咐你的话,仔细办妥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小喜怯怯道是,却又不挪步,嘴里还在嗫嚅着什么。
清圆和颜悦色望着她道:“你听话,我自然疼你。倘或你不听我的……”
小喜一凛,后头的话也不必听了。昨儿四姑娘说让她随行,她并没有细想,后来入夜又传她进屋子,她只当还是上庙里进香的事,结果打帘进去,就见四姑娘在灯下坐着,手边紫檀木的月牙桌上齐整摆了好几件首饰。
四姑娘说:“小喜姑娘,你来替我掌掌眼,可认得这些东西?”
她踟蹰着上前看了一眼,腿弯子发软,噗通一声便跪下了。
孙嬷嬷在一旁冷笑,“姑娘平常拿你们当人儿,对你们管教不严,本以为你们知道感念主子的好,谁知偏有人不愿意当人,倒惦记起主子的妆奁来。小喜,你的来历,别打量人不知道,四姑娘宽宏大量把你留在院子里,我却时时照看着你呐。多少回了,你偷偷摸摸往姑娘房里钻,姑娘给你留脸面,直说丢了就丢了,并不追究你,可你倒好,竟是要把姑娘的妆匣子搬空了。是谁给你壮了胆儿?是你老子娘,还是太太?”
她吓得抖作一团,耳朵里千万架风车一齐转起来,心哆嗦得要裂开一般,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四姑娘还是很和气的模样,“你是家生子儿奴才,偷盗主子财物,可是要连同你老子娘一道赶出去的,你不知道么?”
她连哭带求,“我是一时起了贪念,请四姑娘超生……求求姑娘了,我往后再也不敢了,千万别撵我,也别叫我爹娘知道……”
可别人等了那么久,好容易拿住的把柄,到了连本带利一齐清算的时候,哪里是你磕头求饶就能含糊过去的。
四姑娘含着笑,那张好看的脸即便在算计人的时候,也显出一副菩萨般慈悲的模样。她招了招手,说“你附耳过来,我教你个赎罪的方儿”。她战战兢兢听完了,四姑娘笑了笑道:“这些东西我先收着,办得好就翻过去了,你照旧在淡月轩当差。若办不好,就送进提刑司衙门,到时候任谁也救不了你。”
小喜欲哭无泪,太太再好,也不能代她蹲牢房。人给逼到了绝境,什么都豁得出去,今天既然事儿来了,便横下一条心,快步往禅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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