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深渊里高低起伏的地势,随处可见的裂谷,以及深夜里纠缠着的高大树影,在这里全都不见了。这个地方视野开阔,场景一览无余平坦而一望无际的暮色。
但安折感到不安。
二号平原干燥的空气好像并不适合蘑菇生存,他找不到可以汲取营养的土壤,只能用人类的方式来恢复体力,比如睡眠。
于是他又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一处略微凹陷,上面零零散散生长着青黄色小草的洼地,抱膝坐下,找了一个合适的姿势蜷起来。
一个蘑菇的一生绝大部分都在睡眠中度过,但这还是他第一次用人类的姿势睡着。
蘑菇的睡眠是静静待在一个地方,等待时光的流逝,但人类的睡眠好像不一样。闭上眼睛不久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像潮水一样漫上来,他的身体变轻了,或者说他好像在渐渐失去自己的身体。
不知道是哪一刻,呜呜的风声从他耳边响起是旷野里的风声,他以前最喜欢的东西。
但那些风声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了,它弄丢了自己的孢子当它在一片喜欢的旷野中打滚的时候。风声里会响起人类的声音,那些音节他记不太清了,只能想起很少的一部分,换成人类语言,也有断断续续无法拼凑的只言片语
很奇怪,很
怎样?
取这里样本。
下一刻,一种无法言喻的疼痛放射到身体各处。那种感觉很轻,但很深,一个空洞出现在他的意识里,永远、永远不能被填满,他知道自己从那以后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恐惧在刹那间遍布他的全身,从那以后他开始害怕风声,住在洞穴里。
心脏咚咚跳动,一股恐惧忽然来袭失去孢子那样的恐惧。
安折猛地睁开眼睛,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只有人类才会做梦。下一刻,他的呼吸完全停止了。
他知道了那股恐惧的来源一个黑色的生物站在他身前。
两只血红的复眼幽幽发亮,安折浑身绷紧,目光下移,巨大的有一个成年人类那样长的,三对薄而锋利的镰刀形前肢闪烁着月光一样寒冷的色泽。
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之后,他的身体颤了颤,一种遥远的感觉,来自千万年前第一位先祖的颤栗蘑菇会死于一群白蚁的啮咬。
深渊里的猛兽或许对蘑菇不屑一顾,但第二平原的节肢类怪物可能将蘑菇视作难得一见的美食。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安折就下意识往旁边一滚!
一声沉闷的钝响,连地面都震了震,那只节肢怪物锋利的前肢猛地插入了他身旁的泥土里那是他刚刚躺着的地方。
安折迅速抓起背包翻身爬起,向不远处的灌木丛狂奔,节肢怪物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就响在他耳边。等声音稍小一些的时候,安折回头望,极光下,他终于看清这东西的全貌一只巨型的黑色怪物,像放大了几千倍的蚂蚁。
好在这东西的身体看起来过于笨重,人类的奔跑速度胜它一筹,只要跑进前面的灌木丛里
他摔了一跤。
就在这瞬息之间,他已经被怪物投下的阴影所笼罩,尖锐的风声中,那东西的前肢朝他的手臂砍过来。
安折的衣袖忽然空了,布料软垂下去,它什么都没有砍到。
这似乎出乎了怪物的意料,它顿了顿。
与此同时,菌丝在安折的衣袖里重新蔓延生长,再次组成一条完整的人类手臂。
他就地往下一滚,堪堪躲过怪物的下一击,然后用手臂撑地,扑进了低矮的灌木从里,两株粗壮的灌木挡住了他的身体。
但这不足以让他逃过这只怪物的眼睛,安折急促地喘了几口气,他的身体在这一刻开始变化,手臂、手指和其它所有肢体的轮廓都虚化了,有东西在下面涌动着,向菌丝的方向转变,准备以一个更加灵活的方式逃跑。
就在此时
砰!
半空中划过一道白色的光芒,流星一般重重撞在怪物头和腹部连接的关节上。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后,白色光芒无声炸开,其中还夹杂着红色的火光,
安折伏在灌木丛里,眼睁睁看着这只巨大的东西从中间断成两截,轰一声落在地上。
灌木树叶被震得簌簌响,落了安折一身,怪物的头部就落在他身边不到半米的地方,血红的复眼仍然望向他的方向。
安折在深渊里见过被砍成三截后,每一截仍然能够活动的生物,他正想起身离这东西远一点,忽然又听到了不远处的声音。
最后一个铀弹了,捡完尸体就回基地。一个男人的声音,音质很厚。
节肢类的壳不便宜,没想到最后还捞了一把。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比上一个要尖细一些。
短暂的交谈过后,他们不再说话,脚步声传了过来,是厚底的皮靴踏在沙地上的声音,其间夹杂着沙沙的摩擦声。
人类。
安泽死后,安折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人类了,他悄悄从灌木里抬起头来。
灌木丛簌簌响。只听第一个说话的男人低喝了一声警戒!
下一秒,三个黑洞洞的枪口就对准了他这边。
安折看着他们。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丢失孢子那一晚的混乱记忆,但安泽的存在又让他见到人类善良友好的特质。他思索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处境,开口道:你你们好。
极光的照耀下,面前的景象一览无余,这是三个深灰衣服的人类,都是男性。他们腰间束着褐色宽皮带,上面绑着弹匣,站在中间的那人身材高大,另外两人略矮一些。
中间那人正是方才最先开口说最后一颗铀弹那个,他声音很沉稳:人?
安折迟疑一下,想起那个把怪物拦腰炸断的武器,他道:是的。
叫什么?ID号多少?你的队友呢?
安折,3261170514,失散了。
那人皱了皱眉头,低头注视着他。他眉毛浓黑,眼睛黑白分明,鼻梁高,嘴唇厚,这样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并不会像深渊里的那些野兽一样让安折感到危险,他抿了抿嘴唇,回视。
三秒钟后,那人身边的另一个男人一个矮小的黑皮肤男人咔哒一声给枪再上了一次膛,满含威胁意味,他望着他,声音低沉,语速很快:衣服脱掉。
安折从灌木丛中站起身来,解开灰衬衫的第一粒纽扣,然后是第二粒,领口的皮肤露了出来。他的皮肤是一种光滑的奶白,有一点像他的菌丝的颜色。
下一刻他听见第三个男人吹了一声口哨,那是个皮肤苍白透红,黄头发的人,脸上有很多褶皱,这种褶皱意味着人类的衰老。眼睛是灰蓝色,眼角吊起来,正直勾勾看着他,
安折低下头,解开剩余的纽扣,将衬衫脱下来。
灰蓝眼的男人走近他,吹了第二声口哨,并开始上上下下打量他。
这人的目光非常黏着,像深渊里兽类的涎液,将安折打量一遍后,他又绕到了他的身侧。
下一刻,安折的手腕被他捉起来,他的手指在安折手腕的皮肤上抹了一把,拇指摩挲着他的腕骨,微微尖细的嗓音问道:这是什么?
安折低头看自己的手背和手腕,上面有一些凌乱不规则的红色痕迹,这是刚才为了躲避怪物的攻击而被灌木丛刮伤的。他转头,用目光示意身后的灌木丛:树叶。
接下来就是短暂的沉默。过一会儿,那男人砸了咂嘴,又道:剩下的是你自己脱,还是我给你脱?
安折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