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有些无言以对。身负皇命而来,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思虑该如何在确保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完成皇上的任务。还从未想过,昭仁公主对此事的反应。
“你没话说,那就我来说吧。”周显瑶饮尽一杯酒,“老国公爷日薄西山,你迟早会成为下一任昌国公。只是可惜,昌国公府乃降等袭爵,会一代不如一代。你领受征北将军之职,奈何国朝与北真国素来友好,你在军中虽然是个人才,可是良将在和平盛世里,是远没有那些文臣得到看重的。
恰好,现在遇到北真国内乱之事,皇上想趁着草原上多个部落失去战斗力的时机出兵,轻松吞并北真,而你……一心立下不世之功。在草原上迟迟没有机会出手,干脆借着我省亲的机会,怂恿恩吉一起回来,好在回京路上杀了恩吉。届时,我是摄政太后,我的儿子是北真国主。我们一没有北真国的兵,二没有朝中的人,迫于情势,必须向父皇称臣。由此父皇便将我们的国家壮大到连太|祖皇帝都从未设想过的疆域版图,成为千古一帝是吗?”
话毕,室内寂静一片。
宋烨星心沉到谷底,没想到皇上的一切筹谋,都被他的两个孩子,看在眼底。宋烨星忽然觉察到什么,盯着荣相见:“那晚,你当着我的面,向恩吉提起省亲回京之事,就是为了试探我?”
荣相见没有否认,只道:“二姐夫,我不能看着你伤害显瑶的丈夫。”
“国家大事当前,公主殿下享万民供养,就该为此承担自己的责任,怎么能把儿女情长放在前头?”宋烨星底气十足地说教着:“恩吉说到底是异国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一死,昭仁公主便可摄政,归顺国朝,待鸿月成年他就可替皇上掌管北真国,这草原还是在您儿子手里,有何不妥?”
“呵!”周显瑶气笑了,对周显旸说道:“四哥,听说他家里也有几个孩子。我看,你现在就让他为国捐躯好了!反正他一死,他的儿子也能继承爵位,他的娘子说不定还能得到诰命,有何不妥?不过是死了个人而已!”
这语气间的嘲讽之意,说得宋烨星一愣。
这些日子,他从未想过,一旦他的计划成功,公主年纪轻轻便会成为寡妇,独自带着孩子会是怎样的境遇。总觉得她是公主,有权有势,尊贵无极,当不会为了一个男人怎样。
易地而处,看着公主旁边的鸿月,眨巴着大眼睛盯着自己,他一下想到自己的妻子、孩子……若自己死了,他们当真会伤心不已吧。年幼没了父亲,又该是怎样长大呢?
周显旸此时才发话:“二姐夫,我母亲在皇陵多得你照顾,我是感激的,否则你不会活着走出草原。”
轻飘飘一句话,说得宋烨星眼皮狂跳。他抬起头,见到周显旸面无表情,一双眸子淡漠到没有温度。
“实话告诉你,恩吉三天前就不在我们的队伍里,而是回到奈尔草原去了。这一个月,他的人正在以国主之名,将治疗瘟疫的药下发给草原各个部落,帮助他们恢复战斗力,那些个首领们和将士们,想必个个对他感恩戴德。现在他在草原上的人望,可不比他父亲低了。你们征北大军想现在兴兵进入草原,只会白白葬送国朝将士的性命,浪费掉珍贵的粮草……这一仗若败了,你有想过,你这个征北将军的下场吗?”
“你!”宋烨星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你竟然帮助自己的敌国……”
“北真从来不是敌国,恩吉更不是敌人。反倒是你,说得好听,什么国家大事,还不是为了自己积攒军功,才如此积极地助纣为虐,挑起战争!”
“北真国今日和平,明日难保不会生出异心!防患于未然,有什么错?!”宋烨星被戳中痛处,梗着脖子,越发要争个对错。
“论迹不论心。恩吉目今没有挥师南下之心、之迹,而你们已经有了异心,有了行动。军人的职责,是保家卫国,而不是为了一己私利,为了千古一帝的虚名,打着护卫江山的旗号,挑起争端,侵略异国,生灵涂炭!”
这话让宋烨星几乎跳脚。若不是自知目前没有反抗之力,他真恨不得掀掉眼前这张桌子。
而荣相见补充的几句话,更是完全击垮他。
“二姐夫,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提前得知北真国桑颜作乱之事吗?”
“为什么?”
“因为我经历过。”
经历过?宋烨星脑子里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死死盯着相见,想从她脸上看出撒谎的窘迫,可惜失败了。
四妹妹那双英气妩媚的眼睛,有如被地狱中的寒气侵袭过,让人看着心冷,“我重生而来,上一世经历过北真国作乱,桑颜率铁骑大军南下,攻破我们所在的这座城,侵袭边境数百里的土地。而你……根本拦不住。”
根本拦不住……
是啊,如果不是这次为了营救公主,用了不光彩的手段,皇上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可以吞并北真国的。
可是,如果真的打起来,打不赢,接下来……
不对,这一席话,听起来有如说书一般荒诞,怎么就信了呢?
宋烨星甩了甩脑袋,“煜王妃,你糊涂了吧?”又盯着煜王,“殿下,你竟然相信如此荒谬之事?”
周显旸懒得跟他解释,周显瑶却道:“若不是信她,恩吉现在已经死在桑颜手中了!眼前有个更改命运的机会,就看你要不要了!”
宋烨星心内焦灼,最后忍不住问相见:“你说我拦不住北真国铁骑,然后呢?我的下场是什么?”
“最后你在潞城被俘,被关押□□的时候,用二姐姐给你绣的那条如意云纹汗巾,自缢了。”
宋烨星浑身如堕冰窟。
他手下意识地摸在腰间。那是荣相予在他出发前,给他做来保平安的……他贴身穿着,荣相见根本不可能知道。
荣相见的声音,继续毫无温度地传来:“你死之后,老国公爷伤心太过,没多久就去了。国公夫人也中了风,卧床不起。昌国公府的爵位,由你的弟弟承继。你也知道,他是个被溺爱惯的,没几年,你们府就败落了。可怜二姐姐和你的三个孩子,在府里做不得主,无人撑腰,缺衣少食。她又素来要强,不肯告诉我们实情……后来,老国公夫人临终前发话,许她改嫁,二姐姐为了能让孩子们过得好一些,就……”
“够了!”
宋烨星如溺水之人,刚刚被捞上岸,大口喘着气,额间已经沁出汗水。
荣相见没再逼他,只是打开官驿临街的那扇窗户,外面市井叫卖的声音,纷纷嘈杂,没什么悦耳的,却让宋烨星感觉到一丝内心的平静。
“二姐夫,征北将军和北境大军的职责便是护卫国境,保家卫民。打仗只是手段,这些烟火寻常的日子才是目的。为什么你要舍本逐末,为了所谓建功立业,毁掉持续百年的和平生活,毁掉姐姐和孩子们幸福的生活。你猜,姐姐那个时候,会不会很恨你!恨你丢下了他们孤儿寡母……”
宋烨星双手扶着额头,沉默许久,道:“若我不完成皇命,等待我的下场是什么?你们有替我想过吗?”
周显瑶哼了一声:“难道军旅之人,都如你一般死脑筋吗?你只知道自己要奉皇命,挣功名,却没有想过,皇命是会变得!皇上也不是只有一个人……”
轰的一声,宋烨星心里的一堵墙仿佛倒塌瓦解。
他看着煜王波澜不惊的样子,惊觉自己实在太蠢!这次回京,煜王大抵是要得到那把龙椅了。
这些年来,征北军不受重视,他又在父亲的教导下,一贯保持谨慎、中立,从不涉入党争。煜王回京之前是如此,煜王回京之后更是如此。
他刻意避嫌,公事上从未替煜王办过一件差事,说过一句话。哪怕是皇陵对余氏的照拂,也都是皇上授意。他从未对煜王徇私过,更从未安排他们母子相见。
靠着这份忠君之心,他获得了皇上的认可,也一心只想如何在北边帮皇上建功立业,却没有想到:建功立业,在哪里都可以。
有什么功绩,比从龙之功,更大?
他没敢细问,只是立即起身,跪在煜王脚边:“臣愿效忠于殿下,从此只听殿下差遣,只求殿下看在姻亲的份上,多多照顾提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