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嬷嬷已经等在了院子里,虽口齿不清,还是要向王萱请安,上下查看着她的身体,生怕她又受了什么伤。待看到她眉目宛然,依旧吹弹可破,滑如凝脂,没有半点伤痕,便松了口气。
她将王萱引进偏房,头一件事,便是替她接风洗尘,除去晦气。王萱乖乖地任她指挥,除了衣衫,走进浴池沐浴。
卢嬷嬷望着她光洁如玉的肌肤,本没有半点瑕疵,现在却有了几处挫伤,都是马车失控还有掉下水的时候弄的。王萱自小娇生惯养,身上受过最大的伤,大概是学女红时不慎刺伤的手指,这一次出行,她实在吃了不少苦。
卷碧抱着熏好了的衣裳进来,两眼通红,显然已经大哭过一场。她扑上来紧盯着王萱的眼睛,两行清泪又顺着脸颊滑落:“女郎,你的眼可全然无事了?”
“那是自然。你见过黄世叔,他医术如何,你也是知道的,我身强体健,比往日还好,你怎么还哭了?”
“卷碧一睡着,就会梦见女郎眼上缠着白布,踉跄着在风雨之中前行,彷徨不已,卷碧的心就一揪一揪地发疼,女郎日后再也不要抛下卷碧了。”
王萱感念她的深情厚谊,替她擦干了泪水,笑着说:“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你还担心什么?不要哭了,哭花了脸多不好呀……”
“女郎日后出门,一定要带着卷碧。”
第二日,卢嬷嬷又将黄珧请来替她诊脉,几日不见,黄珧的精神愈发好了,想来是因为终于回到了正常人的世界,心中期盼多年的事情也有了着落。
黄珧替她探过脉,笑着说:“这些日子在路上,我完善了为你调养身体的方子,不日就能开始,趁着年纪尚幼,身体的根基还没打牢,顽疾未入骨髓,容易祛除,你觉得如何?”
“世叔是大夫,自然由世叔定夺,皎皎在此,只有感谢世叔仁心妙手,除我病痛的份。对了,不知叔母和敏敏她们,怎样了?”
黄珧放下写药方的笔,将三大页纸递给卷碧,让她前去准备药材,回道:“她们一切都好,住在王家什么都有,悠闲自在,敏敏还天天闹着要去市集上玩呢!”
“小孩子贪玩些,也是天性所致,若是世叔和叔母没有时间,不如让我带着敏敏出去玩。”
“那我就多谢九娘了。我隔绝人世多年,外头新出的医书典籍,也要钻研一二,再加上阿凌也到了入学的年纪,以往我教授他医术,让他切药制药,也耽误了他读书的光阴,到底不能只识得医书上的几个字,还是到正经的学堂学些东西,日后再学医术。”
“阿凌入学的事,可以请叔祖母帮忙,琅琊当地,自然是王氏族学最出名,只是——”族学呢,自然是同宗同族的人一起学习的地方,氛围与别的学堂自然不同,有可能会强调《王氏祖训》的内容,学成之后,对王氏也多了几分牵绊。入王氏族学很简单,只要郑氏开口,族中耆老不会不答应,端看黄珧自己的考虑。
“若能入王氏族学,阿凌求之不得。”
第53章裴氏子弟
裴稹到达清河的时候,正是夜阑人静、月明星稀时,他并未惊动宋天星等人,径自定下一间屋子,随驿丞走了进去。
已是盛夏,天气炎热,夜里凉风习习,最适合乘凉,裴稹还未走近,便闻到浓重的酒气,借着月光,才看见院中仰面躺着一个人,一身皂色常服与夜色融为一体,若是不仔细看,恐怕就一脚踩下去了。
“狗屁的清河崔氏!草菅人命,杀人放火,侵占良民田地,哪一样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传出去过,崔邺真是好样的,滥用职权,以权谋私!有朝一日,我要上书弹劾得你们永世不得翻身!门阀!门阀!没有百姓血汗堆砌,哪来的高贵世家?!原来世家门阀竟是万恶之根源,难怪祭酒们谈及此事,总是语焉不详,若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相信呢?”
说话十分流利,骂人也很有条理,看来没喝醉。裴稹笑了笑,脚尖踢了他的肩膀一下,那人吓了一大跳,立刻睁开眼睛,一个鲤鱼打挺就要坐起来,奈何头重脚轻,挣扎了半天还没坐起来,躺在地上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站在他脑袋旁边的裴稹,只能看见他的衣角,隐约知道眼前人没有恶意。
意气风发的少年,受到挫折借酒消愁,再正常不过的事,从小就生活在蜜糖包裹的幻象中,他们不知百姓疾苦并不是错。才来清河几天,司徒骏就领悟出了这些东西,除了天资极高,他还有一颗善良正义的心,裴稹没有看错人,果然是日后写出《桃源集》的“六一山人”。
裴稹选的十个监察御史,全都是背景清白、与世家没有任何牵扯的人,在当今朝堂,能做到这一点的,寥寥无几,因此他们的地位都很低,有的人家里甚至穷得揭不开锅。司徒骏是唯一的例外,因为他有一个战功赫赫、擅长纵横之术的四品将军父亲司徒渊。
司徒渊出身寒门,十五岁应征从军,正在与夏虞对峙的西军军中。不过两年,他便以“狡狐”之名声震西军,连夏虞人都对他有所耳闻,所有西军将领都认为他是一个军事天才,将会成为大端、夏虞两国对战的重要人物。司徒渊武力并不算出众,最初就不是以杀敌之数升上来的,而一介无名小卒,要打出谋略出众的名声来,属实不易,这就从侧面印证了他的天才。
司徒渊年少出名,今年四十五岁,还在四品的位置上岿然不动,又说明了另一个问题——按照他这样的成长速度,换作世家子弟,早就坐到高位,不会像他这样,没有战事就闲在家里,有时间生司徒骏七兄弟。
这位“狡狐”,乃是一个外圆内方的人,即使无仗可打,无官可升,他也不愿折腰屈服于世家淫威之下。其实,司徒渊从未想过从军,当年他的兄长已经战死沙场,按照兵役制度,他本不用从军的,家中病弱的老父老母,还有个痴傻的伯父全靠他一人照顾,他若是走了,整个家就垮了。但当时世家一手遮天,有一个世家子弟为了与他争夺孝廉名额,硬生生将他的名字写到了征夫册上,把他配发到最远最苦的西军。果然,他从军不过半年,伯父便失足落水而死,病重的父母,熬了两个月也去了,从此司徒家就剩下他孑然一身。这样的深仇大恨,司徒渊要是对世家有什么好脸色,那真是狼心狗肺了。
司徒骏乃是司徒渊最小的儿子,今年十九岁,从小就以聪颖孝悌出名,进入国子监读书,也常常在前十名之内,这次裴稹把司徒骏搞出来,很费了一番工夫。要不是司徒渊同意了,国子监定不会放前程似锦的司徒骏跟这支有去无回的御史小队走。
在裴稹的记忆中,司徒渊最后在萧睿的胡乱指挥下,五十多岁的高龄,被派到战事最激烈的沭阳领军。一代狡狐,竟然在巡视城墙的时候,被对方的投石击中城墙,豆腐渣似的墙体瞬间崩塌,将他埋在当中,死后连尸体都没能收回来,沭阳还落在了敌军手里。夏虞人听说狡狐司徒渊被城墙砸死,肆意嘲讽大端朝廷无能,同时收殓了司徒渊的尸身,以夏虞官职和礼节将他葬在沭阳城中最高的山峰,意在叫他眼看着山河沦陷,国家灭亡。
司徒家因司徒渊之辱,家中有官职的全都辞官不做,全家搬离京都,定居沭阳附近的中阳,与司徒渊墓遥遥相对。
裴稹领军收回沭阳后,重新为司徒渊立碑,记述其生平,追封其为护国大将军,还给了司徒家子弟荫补名额,他们都拒辞不受,反而躬耕沭阳,全然做了农夫农妇。司徒骏也在此时出了一本《桃源集》,表明他们一家遁世隐居的决心,其文清新自然,情真味永,语言质朴,生动精妙,颇有五柳先生遗风,受到了极高的评价。
“怎么样?有时间在这里借酒浇愁,大声骂人,没时间去查查线索,想办法惩治那些恶人?”
裴稹出声,司徒骏立刻就认出了他的声音。目前京中的风声都说,裴稹乃是裴氏子弟,只不过没有表明身份,也是,他现在走的是佞幸的路子,河东裴氏定然引以为耻,不敢承认,他也没脸自说自话。
司徒骏差点没哭出来,第一次背后骂人就被抓了个正着。
“裴中丞,是你呀!今晚月色真好,你也出来赏月啊?”
“我刚从琅琊赶过来。”裴稹无情戳破。
“那你……忙?我就不打扰了……”
“忙什么?你们死的死,伤的伤,不是都盼着我来解决问题,自己什么事都没做过吧?我还道你们掌握了什么重要证据,才被人暗算。”
“呃,我们连清河郡守府都没进去过,”司徒骏颇有些委屈,抓着裴稹就开始告状,“裴中丞,你是不知道,那郡守府的人有多傲慢,崔文不肯见我们,他的门人竟然让我们去崔家找他。”
“明日我带你们去崔家,又不是龙潭虎穴,至于怕成这个样子?他们受伤的,都怎么样了?”
“还好,都是皮外伤,将养两天就好了。裴中丞,我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才跟着你来了,没想到地方情势如此恶劣,一路行来,看见无数坞堡,只要去问,都是崔氏建造的,坞堡之中,无数本是良民的百姓沦为奴隶,挤在猪圈一般的房子里,日夜不能停歇,还要扩展他们的坞堡,还要为他们的‘主人’做白工!裴大人,到底世家的存在有何意义?为什么世家的人还不知满足,如此压榨百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还是天真少年,不懂世间险恶,这世间,本就是个巨大的熔炉,众生皆苦,百姓尤苦。”裴稹将司徒骏拉起来,两人坐在了院中石凳上,月光如轻纱一般,朦胧了眼前人,好似远隔云端。
司徒骏想了一阵,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突然又想到,裴稹年纪比他还小,却称他为“少年”……
“裴大人,也不怕得罪你,我想问这句话已经很久了,你是裴氏子弟吗?”
“是。不过——”裴稹打了个弯,倏忽一笑,“我是裴氏女的私生子,跟裴氏其实没什么关系。”
司徒骏张大了嘴,完全没想到裴稹竟然如此耿直,他一问,他就回答了,连“私生子”这样的话,也随意出口,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裴氏女的私生子”,那岂不是——
他的母亲,定然是犯了未婚先孕的罪名,再严重点,可能还与人私奔过。这样的出身,难怪他先前隐瞒,如此神秘。如果他的身世被爆出来,定然受到口诛笔伐,会被逐出朝堂。
“怎么了?”裴稹竟然还笑着反问他。
夜色深处,裴稹的侧脸一半明亮,一半阴暗,令天真单纯的司徒骏颇有些毛骨悚然,他又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司徒骏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