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多少人葬身雪下,雪山从来岿然不动。
飞雪凄凄,回旋着飞向天涯。落雪之时,天色总是一片灰黄,惨淡而晦暗,正如这里每一个人的人生。
陈川踏着积雪,一步一步走上雪山,疾风与飞雪吹散了他的脚印。裹在麻布中的首级已不再滴血,沉甸甸巨石似的,如有千斤重。
雪山祭坛上,陈川高举首级,朗声说道:容晦,我如约而来,望你也信守承诺。
这又有何难?
飞雪化作人形,影影绰绰,并不真切,但声音熟悉。陈川知道,那一定是容晦。
人形一指西北方位,陈川望去,只见山下惊起雪浪万丈。刹那之间,积雪四溅,每一处雪下,都埋葬着无数尸骸。他们曾经都是鲜活的人,而如今,只能躺在圣山的脚下,陷入长眠。
都去了都去了
陈川望着山下,惨白的雪地上,人就只有飞蛾大小。他们一动不动地躺在雪中,再也无法自梦魇中醒来。
陈川跪坐在雪中,望着山下横尸遍野,顿时激红了双眼:对于你而言,人是什么?玩物而已?抑或蝼蚁草芥?
纵然陈川无礼质问,容晦也不曾发怒,平静地说着:在我眼中,你们从来不比蝼蚁草芥高贵。
容晦说罢,遥遥一指巫燧首级,暗含讽刺:你们自诩万物灵长,不也会自相残杀吗?
容晦本以为,陈川应是哑口无言。谁知陈川反倒低笑不歇,满含嘲讽与挑衅:纵使你是雪域众神之首,终也堪不破人心与人性。
容晦不喜欢事情超出掌控,说话间音色骤冷:你笑什么?说此话又是何意?
陈川缓缓解开麻布片,一扬手,抛向断崖:你可知晓,是巫燧求死,而非我们自相残杀。
染血的白布恍如展翅的飞鸟,回旋飞舞,飘向天际的尽头。陈川高捧巫燧的头颅,好让容晦看个清楚。
巫燧已死,昔日再俊美的容颜,也如宝石失去光泽,骤然黯淡。但他至死都带着笑意,唇角轻扬,如道尽平生梦魇,终得释然。
容晦自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到头来发觉竟掌控不了一个凡人,不免又惊又怒:这
你掌控不了的,又岂止是巫燧一人?陈川心念一动,回首望向断崖下,竟果真窥见活人踪迹
是司烜寻到了活人,如今已至雪山脚下,以火神印相告。
陈川心有所感,顿时朗声而笑:纵使凡人卑微,生命也远比你想象中要顽强。
当然,也许你永远不明白。
短暂的怒意过去,容晦复又含笑:有趣,哪怕梵笙巫燧二人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个你有趣。
陈川心中一沉,如有闪电在脑海中划过,忽然猜想横生:百余年前,巫燧梵笙反目成仇,难道不是你的设下的局吗?
容晦不置可否地反问:何以见得?
他们是送上雪山的祭品,是你掌中的玩物,司烜想带走一人谈何容易?陈川越往深处想,越觉得寒冷彻骨,司烜带走巫燧以后,你故意诱惑梵笙成为侍神奴仆,然后坐上壁观,任由他们反目成仇,看着一幕幕故事取乐自己。
你很聪明。容晦此言,俨然承认,巫燧总说你不如梵笙,可我觉得,你比他更聪慧,也更有趣。
陈川终归知晓真相,一时之间,胸膛里惊起怒涛万丈。他怒喝道:我不会是你的玩物!
原来,这片雪域百年来的纷争与屠杀,都是容晦一手操纵。巫燧蹉跎一生,梵笙含恨而终,也都是容晦有意驱使。
高高在上的神明,手握命运的经轮,无情地推动着一切走向不可预知的前方。每个人的生死荣辱,都不过是他眼中的一出故事。
这是陈川首回真正感知到神明的无情与冷酷,真就似孤立的雪山。
容晦忽然反问他:难道你以为,你能逃脱我的掌心吗?
陈川一怔,恍如意识到什么,面色冷肃如寒冰:你这是何意?
话音刚落,胸膛前的火神印骤然滚烫,如烈焰在胸腔灼烧,似要将五脏六腑都烧成灰烬。
陈川一声痛呼,猛然栽倒在雪地上。可是折磨远不止于此,一股寒凉之气陡然出现,流窜于心脉之间,与无形的火焰角逐抗衡,誓要分个高低。
陈川只觉得,忽冷忽热,一瞬置身于火海,一瞬置身于冰窖,其中苦楚难言一二。
容晦不急不缓地走上前去,俯身观赏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一时兴致大增:崇炎得不到的,你都得到了。
说罢,他撕开陈川衣襟,便见冰寒印已然成形。
怎么会这样?陈川痛苦地低吟着,不可置信地看着胸膛上雪山印记,我从不曾立誓追随于你
但你献上了祭品。容晦说话间,朝巫燧首级遥遥一指,言下深意不言而喻。
陈川这才晓得,原来这也是容晦的诡计,当即唾骂道:卑鄙!
转瞬之间,容晦面容森冷,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你该感到荣幸。
陈川恶狠狠看向容晦,咬牙切齿地回敬:荣幸?被你选中,是我的不幸。
是吗?容晦冷哼一声,一拂衣袖,便有疾风裹挟着陈川的身躯,将他拽下万丈断崖,但是很快,你就不会这么想了。
耳畔是疾风呼啸,陈川在飞速地下落,恍如折翼的飞鸟。很快,他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尸骨无存。
濒死之时,他的眼前划过一幕又一幕过往,走马灯一般,直到最后,停留在某个午后。司烜抱着阿烁,在与午睡方醒的他问好。
陈川
司烜朝他伸出手,眼中含笑,火焰纹都掩不住情意。
陈川朝天际伸出手,想要与司烜十指交扣,却在寒风掠过掌心时,发觉一切都是虚幻。
这一回,大抵真的是永别了。
陈川闭上双眼,坠落进白茫茫飞雪里。
===
是司烜救出了须弥与阿螺,又略施医治之术,再探脉息,发觉二人已无大碍。
在此以前,姐弟二人本已濒死,只凭最后一丝求生意志强撑着。沉沉积雪骤然散开,头顶天光骤现,他们看见了司烜的容颜。
须弥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寒冷的气息涌入肺部,刀子似的凌厉。可他顾不得这许多,就像是濒临窒息的鱼,大张着口鼻。
寻了那么久,终归找到两个活人,司烜不知是该宽慰,还是该无奈。
亓风部并不比银戎城运气好些,亦是死伤惨重,近乎灭族。
司烜以火神印告知陈川,亓风部尚有活人,可片刻以后,再也得不到回应。
司烜猛然抬头望向雪山,面色骤冷,如拢寒霜:糟糕!
你们先去摩罗城暂避,我去接应陈川。司烜匆匆留下此话,继而飞身离去。
雪山祭坛周遭,早已空无一人。巫燧的首级被放在祭坛正中央,沾染满面风雪。
谁又能想到,昔日白塔上不可一世的大祭司,最终这般惨淡收场?连司烜都无法预料这样的结局,可见世事无常,神祇难断。
但司烜无暇多做感慨,陈川的失踪令他焦心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