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节(1 / 2)

其实那时便做错了,不应该送发钗,他漠然地思忖道,应当打一对繁复的金脚镣才对。套牢两只瘦伶伶的脚腕子,拖着细长的链子,走动间发出悦耳的颤声,她甚至不用下地,由他锦衣玉食养着便好。

冯玉贞什么也不必做,刺绣这样坏眼的活计他更不可能应许,只要呆在府邸里,如此一来,她便会用白软的胳膊、殷红的唇瓣迎他回来,而非吐露这些带着刀子的话。

崔净空被她一句话激地心神不定,愈想愈觉得行差一步,分明次次都谋划的极好,偏偏只要看到她便不自觉心软下来,如此反复妥协,却又不得她欢喜。

他攥得太紧,灯笼杆的棱角戳进掌心。崔净空语气淡淡道:“为何不愿?恕我愚笨,可是何处惹你不快了?”

“并非如此。”冯玉贞望见他绷紧的下颌,只道:“倘若放了这盏并蒂莲,无异于松口答应同你合好。可是……”

话音顿了顿,心腔里涌入一股凉渗渗的东西,或许是今夜吃了酒,冯玉贞鼓起些微勇气,她匆匆扭过头,旋而道:“可我这些日子思虑再三,实在觉得你我不甚相配。”

不甚相配?

哪怕是无理取闹都比这个借口来的强。崔净空笑了笑,并不作声,他蓦地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侧脸。

冯玉贞的脸被风吹得湿黏发凉,大抵是他的手也不暖和,在指尖触及的刹那,她微微发抖,他的掌心里便好似藏了一只受惊的小鸟。

崔净空脸上展露出讥讽的神色,口中宛若诉说爱语一般,轻慢道:“那依贞贞的意思,究竟谁才与你为良配?兄长、木匠还是那个孙嘉良?还是只要换作是我,便总也不成?”

折戟沉沙数次,又被拿这样的话搪塞,在她这儿受的闷气好似无穷无尽一般。

心头潮起被戏弄般的怒火,崔净空的声音彻底冷下来:“冯玉贞,你无非是得意我现在心全系在你身上,不敢委屈你分毫,倘若我此刻失去顾虑,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吗?”

他们在风雨中站立许久,女子的衣裙下摆蹭湿一截,连同梅染的绣花鞋也洇湿了鞋尖儿,脚趾冰凉,寒意侵入,那条医好的左腿骨头缝间泛起些微刺痛。

又或许是他说的话太重,冯玉贞的身形不禁瑟缩了一下,她忍着不适,解释道:“跟他们无关,只是我与你之间的事。”

女人的声音几乎被雨声覆盖,崔净空目光往下,扫过她的左腿,急雨如箭,伞柄摇晃,她撑伞的手臂于无助抖颤。

有那么一瞬,崔净空的确想过要扭头就走,扔下她于疾风骤雨间寸步难行。不必去管,叫她吃一吃苦头……

只听到若有若无的叹声,那盏并蒂莲灯“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冯玉贞被一条结实的手臂箍住腰身,只有脚尖略略着地,崔净空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还因为窝火闷着气音:“藏好了,别探头。”

他长腿三四步跑到方才河堤对面的那家花灯铺前,门店刚打烊,冯玉贞手里的伞东倒西歪,不起效用,崔净空几乎一路冒着雨。

他却不管自己,只顾把怀里人后脑压进胸前,伸手敲门:“打扰了,可否容我们在此地避雨片刻?”

冯玉贞本能地揪着他的衣襟,崔净空出声时,他的嗓音连同跑动后砰砰的心跳声一并清晰地送至耳中,将她的心也带得快了些。

店主从门缝向外,窥见原是最后一位前来买灯的客人,复观崔净空容貌举止出众,不似奸恶之徒,遂开门收留了他们。

冯玉贞勉强还算体面,崔净空的水碧长衫却委实湿了大半。概因不知雨水何时才歇,他递出一两银子,烦请店主升起火盆,烧柴取暖,另从后屋扯出一方薄被。

店主不费吹灰之力,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崔净空没了别的要求后,他跟生怕对方反悔似的钻进后屋。独剩两个人于挂满各式各样花灯的门店内,坐在柜台后唯一的那张长凳上。

将薄被盖在冯玉贞膝头,接着又把火盆踢到她左腿边,做完这些,崔净空盯着女人湿透的绣鞋蹙眉,可到底碍于出门在外,不好更替,只得移开视线。

安顿下来,静定了半晌,屋里的阴冷被驱散大半,崔净空切中要害,单刀直入道:“可想好了说辞来应付我——何为所谓的‘不甚相配’了吗?”

冯玉贞低着眼眉,好似看着脚旁的柴火出神,一手来回折弄的衣角:“空哥儿,若是我答应了你,之后呢?我便随你回京成亲吗?”

崔净空的确是这般设想的,从前他不屑一顾,如今仔细勾勒出具体的场景:到时冯玉贞定要凤冠霞帔,思及银烛高烧,她朱唇晕酒的动人情态,崔净空忽而便懂了“洞房花烛夜”这个原先模糊的词。

抛开乱乱纷纷的思绪,既然冯玉贞如此发问,那么心中必对此有所疑虑,言多必失,崔净空遂只简单应了一声。

听闻他的肯定,冯玉贞略牵动起嘴角,语气很低:“可我不想去京城。琴棋书画,我一样不精通。连字也是去年跟着喜安略略通识,看得懂罢了,我混迹于高门贵妇之中,浑像是不慎混进米堆里的沙子,格格不入。倘若在京城,我对你毫无助益,只是个十足十的拖累。”

她将薄被展开,分给崔净空腿上一半,叫他也沾上点暖意,一面低低道:“不光如此,我也从不喜欢这样。管理家宅、纳入妾室非我所愿,我更不情愿同别人虚情假意、勾心斗角的相处。我不过是一介草民,乡野村妇,靠刺绣谋生,只能也只愿意这样活着。”

恰如刚进酒楼时听见的第一句唱词——“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头”。才子配佳人,才是自古以来的铁律。

感慨良多,她不由得吹头喃喃道:“是了,仕女班头,你应当与一位大家闺秀成婚,赐婚尚公主才对,总归不该是我。”

“……你是如何知晓圣上赐婚一事的?”

什么?难不成她方才竟然说出声了?

冯玉贞猛地扭过头,正对上崔净空乌沉的眼珠,诧异快速划过眸底,他继而紧盯着她的脸,重复了一遍:“你为何觉得我应当尚公主?”

殿试放榜之后的第二日,圣上曾召他入宫,欲图钦定驸马,只他磕头谢罪,言已有家室,圣上遂才作罢。若是没有冯玉贞,兴许他思量一二,最终便领旨谢恩了。

可赐婚之事全然隐秘,在场的唯有幼帝、近身太监与他三人而已。冯玉贞远在天边,又是如何知晓的?

“我只是猜测,戏班子也爱唱什么状元郎尚公主之类的,道听途说罢了。”

冯玉贞强装镇定,可崔净空却已然寻到了端倪,他将从前的异常全串了起来,步步紧逼道:“不,于黔山村时,你便十分笃定当初只是个秀才的我将金榜题名,且未来求娶之人身份尊贵。秋闱我险些被调换考卷,而分别之际,你又吞吞吐吐,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弘慧当年的话萦绕心头,却不想竟真是一眼道破天机。崔净空见时刻盯瞧着她,见她脸色难看,不再往下说。

试探道:“……你莫非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本事,是什么天上下凡的神仙?”

“我听不懂这些。”

冯玉贞霍地站起,不顾薄被自膝头滑落至地上,面容煞白,她的心高高悬起,顷刻间胳膊上就起了一层小疙瘩。

虽知晓崔净空智多近妖,那时初初到砖房与他一个屋檐下生活时颇为谨慎,却不料仅凭几个蛛丝马迹,他便推断出了一个差不离的结论。

心头最深的秘密被这样荒唐拆穿,冯玉贞经不住后退两步——若是被当成什么山野精怪,会不会被下山的道士作法杀死?

她脸上的震惊、心虚与慌乱等等神情丰富而剧烈,崔净空半眯起双眼,将自己的惊诧不显山不露水隐藏起来,柔声道:“不必担心,我同其他人怎么一样?我定不会往外说的。”

他起身,缓慢踱步至女人身前,放低声音,跟她小声咬耳朵似的:“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

崔净空牵着冯玉贞僵硬泛凉的手,她呆愣愣地任由他牵到长凳上坐下,放在掌心间揉搓捂热,缄默半晌,冯玉贞忽而听见他很轻地笑了一声。

她打了个激灵,崔净空幽暗的眼珠里闪着火盆里的火光,瞳孔都染成了暗红:“这样说来,你是不是也知道我的事?譬如——我是煞星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