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纸写完,雪无霁抬头道:还是他亲手做的?
他眼若琉璃,许是为了看清阵法,今日还特意别了一枚琉璃镜。细细金链垂下,流过颈侧。抬手推了下,拇指上一只黑色扳指,淡色眼眸透过琉璃镜看过来,无端让人怦然心动。
莳花忙垂下头,道:是的。
叫他亲手送进来,我再吃。雪无霁道。
这也是他三天来不变的答复。
一开始在这里醒过来,雪无霁立刻就发现自己被限制了行动,心下恼火。
但逛了一圈,他的火气就不知不觉散了,反而变成了好笑和无奈。
这算什么?
把他往这里一关,自己却连面都不敢露。雪无霁仿佛看见了一只夹着尾巴、鬼鬼祟祟的小狼犬。
雪无霁于是气定神闲,解解阵法,唯一的表态就是不吃他送进来的吃食。
他有七尾,纵然被封住灵力也不会这么快就感到饥饿。但三天为限,多少也会觉得有微小不适,雪无霁算算觉得陆宸燃必定今天就会熬不住进来了。
陆宸燃没有收他的衣物和芥子戒,他无事可做,翻出了一片琉璃镜。这东西凡会造化的修士基本都有一个,但雪无霁这么一别,未尝没有气一气陆宸燃的意思。
认识的人里也只有观如是会把琉璃镜成天别着。
雪无霁看着莳花退下,心想,原来自己也会有这种想使坏、逗弄人的小心眼。
这种感觉倒还有趣。
昏迷的时候,雪无霁仿佛做了一个极长极长的梦,把他的前半生过了一遍。
他看到无数张脸孔,最后拥挤在忘川之水里冷冷看他。
世上并无轮回,死了就是死了。因此也并无忘川弱水,黄泉奈何,那只是雪无霁心中未曾消除的影子,只是他认为自己该在死前面对的一张张脸。
有清晰的、有模糊的,他记得许多人,也忘了许多人;
有想杀他的,也有被他杀了的。
这一生轨迹不明不明白,就算自己回头去看,也觉得可笑,也觉得仓促。心中无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知为谁在活,又不知自己曾被多少双手当做过棋子。
前世死前他临于漫天黑雪之中,静立云端。眼前是诸天仙兵,身后是遍野妖魔。
琉璃宗前弟子、第一剑仙雪无霁,叛出仙界,伤命数百条。堕于魔界,为祸一方,成九渊之主。作恶十九年,现举我仙门讨伐之。
模糊的脸孔说出冰凉判决,一字字、一条条,将他这一生定了下来。
前一百年,年少成名、一剑霜寒十四州,引得人称天下无人不羡雪。后十九年,为妖为魔,为九渊之皇。
雪无霁,你可知罪?
而他的回答与十九年前的岁歇宴上一样。
我不认罪。
他平静道。这也是他痛苦中唯一能够坚持的信念了。
于是,便战吧。
雪无霁以一剑成名,但他自己却知道,死前那次自己出的那一剑才更加惊艳,只是没有人会去传颂了。
只一剑,破裂长风,竟如星辰陨落,化去方圆百里之黑雪,一万仙兵仙将散为飞灰。此一击用去他九分之四五力量。
而后仙魔之战起,仙界追兵再次受重创。
直到最后魔界兵卒被破,只剩他一人。这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必败无疑的大战,魔域之实力到底不敌千百年的仙门。他也早知自己会死。
但最后,他独身逃出,斩杀一千零二名追兵,才终于死于雪原。
终归浮生大梦一场。
若说有遗憾,那便是不曾为自己而活,也不曾体验过七情六欲里美妙的那部分。
之前在魔域事务太多太烦乱,现在却有足够长的时间思考。
他走遍了整个无寒殿。这是陆宸燃专为他而建造的宫殿,他看过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连每一处花纹,都举世独一无二。
陆芯又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去画这些的?在他死后的十年里?
莳花说,她猜可能君上前十几年就在画这些图纸了。
但雪无霁却觉得,大抵是前世就开始画了。否则又如何能细致入微到这般地步。
在正殿中央,掀过竹帘幔帐,是一副巨大的无相诛魔灵玉屏风雕刻图。往后共十八副屏风,前十五副为他前世在凌霄的一些出名事迹,后三幅为他在魔域初至、封次王、尊魔王的雕刻图。
前十五里无相诛魔最为出名,后三幅则未在世间流传过。这笔法他太熟悉,不正是那个自称见过他一剑诛魔后便就此封剑的无名画师?
而此处这些的落款,却全是陆芯。
三天他都未来得及看完整座无寒殿,但已足够他心境渐渐澄明、坚定下来。
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雪无霁没由来的心中微澜,复又平息。隔着一道珠帘,青年玄衣修长的身影浮现。
宿哥哥。
陆宸燃像是在极力控制情绪,让声音听起来平静,闷闷道,我亲自送来了。
有糕点的甜香。
雪无霁抛下笔,站起身。
陆芯,你曾经说你喜欢的,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得到。他缓步走到门前,道。
珠帘后,陆宸燃隔着一步之遥,似是身形僵硬。
雪无霁抬眼直视他双眸。
现在我就在你面前,你却怕了?
他一把揪住陆宸燃衣领,微踮起脚闭眼吻了上去。陆宸燃猝然瞳孔微缩,手里瓷盘哐当坠地。
珠帘也仿佛惊乱,因这动作摇晃发出清脆声响。似石投水,满湖波澜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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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吧!.jpg
陆小燃他冷静下来就怂了。
还是要看直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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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惊帘其二
陆宸燃在感觉到唇上触感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整整三天,他都在逃避。他想过无数种雪宿可能会有的反应,但现在发生的事却不是那些可能中的任何一种。
仿佛他原本已经排兵布阵好,但刹那之间都被被一把火烧空,然后完全失去了应对能力,溃不成军,丢盔弃甲。
等他反应过来,雪无霁已经睁开了眼睛,嘴唇也离开了。
你我陆宸燃傻掉一样,哥,哥哥?
他抬手碰碰嘴唇,终于回过神来,整张脸宛若被浸入胭脂里的宣纸一样,瞬间红了个透。
雪无霁偏过视线,轻咳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