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裴行昭道,“你现在最不招我待见的一点,便是总说废话。在外头当差的那些日子,你是一点儿正事都没干吧?连会说话的长处都弄丢了。”
陆雁临似是而非地笑了笑,“我不明白,明明承受切肤之痛的是陆家、杨家,你却怎么比我们做的还多?翻案昭雪,我们必须感激你,可到了如今,你已贵为皇太后了,却怎么还揪着那个案子杀人?
“你为了两个袍泽,拼死拼活忙忙碌碌这么久,只是因为什么袍泽之情?袍泽之情真那么坚不可摧的话,你与我便不会有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我怀疑你,便是已经不再将以往的情分放在第一位。
“这算是背叛么?你可以说是,可相应的,你看,背叛袍泽也没多难,对不对?”
裴行昭神色平静,语声淡然:“我先听着你说,至于怎么想的,会不会告诉你,再看情形。”
“我说了,你已经到了贵不可言的地位,再翻那个冤案根本不合情理,除非是你心虚,除非那案子就是因为你才发生的。
“我哥哥和杨楚成就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去了那所宅子,才在锒铛入狱之后,又落到姚太傅手里,他可以肆意地公报私仇。
“姚太傅是迁怒了他们,真正痛恨的是你。借刀杀人,本来就是你最擅长的。不,应该说你最擅长的就是杀人,至于玩儿什么花样,那还不都是信手拈来?
“如今杀的那些人,你给的理由都是再翔实不过,可对你来说,对裴太后来说,做到那些不是轻而易举的么?
“我是跟人交接公务的时候耽搁了,但就算是不耽搁,我也懒得及时赶到京城,看到又一批被你推下黄泉的人。
“你不过是要把事情做绝,要消除所有的蛛丝马迹罢了。
“若不是,请你给我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杨攸现出了刚进门时的惊诧,“你那脑子里现在装的都是什么?在质问太后娘娘之前,最应该做的是把你自己的嫌疑先洗清楚!”
第14章
陆雁临嘲弄地看了杨攸一眼,“太后娘娘已经对我生疑,而我有无嫌疑,她自然会查清楚,至于怎样告诉你,我便不得而知了。”
杨攸回以嘲弄的一瞥,“你已经变成了一条疯狗,谁会将犬吠当回事?”
陆雁临转向裴行昭,“你种种作为,为的都是邀买人心,得到天下将士百姓的拥戴,冤案如此,废除殉葬制亦如此。
“你自幼被逐出家门,长达七个年头,那几年你到底怎么过的,无人知晓,同样的,也便无人知晓你因为那段经历,生出怎样的野心,有多想站到最高处。
“人为了蓬勃的野心,本就可以付出一切。史书中的女子翘楚,连亲手杀掉儿女的事情都做过,袍泽又算得了什么?
“太后娘娘,你的祖母、生母、胞弟即便是有着天大的过错,也养育、陪伴到你六岁,可你是怎么对待她们的?你的心肠之冷酷,已经骇人听闻。
“你比起同道中人的前辈,已经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你做了这么多,也得到了相应的回报,已然执掌天下大权,主宰苍生沉浮。旁人若能效法,我相信会有无数人步你后尘。”
裴行昭一直像是在听人讲故事,情绪不见丝毫波澜,“能讲出这么多听起来像回事的歪理,足见不是一点儿脑子都没有,可你行事怎么会那么没有章法?
“不论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都该明白一点,扳倒我、给我扣帽子都是最不明智的事。
“你该做的是卧薪尝胆,长久地蛰伏,伺机置我于死地。怎么就那么轻易地引起我的疑心?
“我要是连你哥哥都能害死,除掉你又算得了什么?
“姑且当做你认定你说的那些歪理,那么,到底是谁给你施压,使得你这般急躁?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是在明打明地找死。”
陆雁临似笑非笑,“扳倒你,对谁而言不是痴人说梦?我就是要急躁行事,让你知晓我对你的怀疑,再让天下人知晓,你对袍泽的至亲亦能翻脸无情。不论你怎样处置我,都会引得众多将士多思多虑。”
裴行昭唇角扬了扬,“置之死地而后生、挑拨离间、激将法,要是这样想,也勉强算是有谋略。”
“为何不解释?”陆雁临逼问。
“我没必要向任何人解释。这次过来,唤上杨攸一起,是要说说我与陆麒、杨楚成的渊源。”
杨攸略一迟疑,道:“您是不是年幼时就认识了两位兄长?”
裴行昭颔首,“是。怎么会有此一问?”
“哥哥与您相识没多久,相处的时候,就跟真正的兄妹一样,特别自在、亲近,可你们又明明不是轻易对谁敞开心扉的性子。以前想,可能是特别投缘的缘故,现在听您这么说,便觉得你们早就相识。”
裴行昭一笑,“我活到如今,终归算是很幸运,在军中遇到伯乐,在幼年落魄时,则遇到了改变一生际遇的贵人。”她对杨攸指了指近前的座椅。
杨攸落座。
裴行昭道:“最初到军中,不过是个小毛孩儿,没人在意我的经历。刚有点儿名气,三叔寻了过去,人们晓得我是裴铮的女儿,六岁那年离开家门,之后我去了何处,是何经历,没人问起。
“落魄的经历,关乎一个家族的秘辛亦或家丑,很多人都忌讳,外人不会傻到问这种事。陆麒、杨楚成不想我被人在背后议论,三缄其口。
“我因为授业恩师不想被人瞩目,便也不提。
“即便是与我形影不离的阿妩、阿蛮,与我一向没大没小的韩琳,也不曾问及,不是怕我杀人灭口,是担心我回忆那些会徒增不快。
“你们以前也是这样吧?”
杨攸点头。
陆雁临垂眸望着脚尖。
“早在两位袍泽把你们送到我身边的时候,我便该告诉你们。最起码,你们能对我多一点信任,明白他们是我一生都不能辜负背叛的人。”裴行昭捻着手里的白玉珠串,“六岁那年,我被祖母、母亲交给了一个人牙子,她们认定我是克亲族的煞星,要人牙子把我送到外地的庵堂、道观,遁入空门,也便再不能克谁了。
“人牙子面上应的诚,实际根本不会照办,庵堂道观只等有缘人投靠,不会花银钱买下一个人。人牙子哪儿有嫌钱少的?只会把人转手卖出去,谁给的钱多就把人给谁。
“幸好那时有我此生第一位贵人出手,偷偷给了人牙子三百两银子,跪着祈求人牙子,不要把我卖进不堪的所在。
“那个人牙子说不管怎样,也是裴家的人,往后但凡成点儿气候,别的不提,把他收拾了总不在话下,他会在外地找个过得去的人家安置我,但具体在何处,便不能告知了,他不能在我成气候之前就露馅儿,让裴家主母对自己痛下杀手。
“是这么说的,倒也真是这么做的。”
裴行昭始终都记得,自己被人牙子带走的时候,周兴礼站在路边默默流泪,望着自己的眼神,充满愧疚。他恨自己不能将她从人牙子手里劫下,给她安排一条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