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崖涘不觉喃喃叹息。凤凰儿帝君啊!早知如此,你这又是何苦!
南广和其实也听清了那人一步步近前的脚步声。那人身后,还有刀兵滴血的三千铁甲军。一步步,如猛虎指爪扣在柔软的咽喉,令他不可抑地想起了长生殿外的宫妃尸首,洒满斑驳血迹的残碎的写满昔日荣宠的灯笼,一队队明火执仗冲进父皇禁宫杀人劫财的铁甲军,那么那么多的往事那么那么多的,不堪回首。
仙阁耸动麾下叛军杀光了大隋皇宫所有的活人,独留下他,还妄想得到他的骨他的血。可惜了,仙阁那些所谓修仙者至今都不知道,他不是韶华长公主,而是大隋朝唯一的皇子,南广和殿下。
他原本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五年幽锁时光,磨灭了他曾经的少年意气。为了父皇家国与大隋朝他的子民,他原已做好了只身入阁将自个儿当作贡品献祭的准备,但是叶慕辰不许!那位手掌天下刀兵的叶侯,天生罗刹命的小叶将军不许他自甘下贱,硬生生闯入宫中,要带他走,要与他成婚。
电光火石间,十六岁的少年南广和想起了许多往事,却又似乎心间空荡荡如一轮雪月,在三十三天外映着广阔无边的浩瀚星际,月照白雪,雪映射着月华。这一场无涯的生啊,于他而言竟似乎隐隐与记忆中那不可辨的万年前的往昔逐渐交织重叠。如一张细密的网,他陷入其中,挣扎上万年不得脱。
叶慕辰,对不起这凡尘俗世的一生呵,太短了,短的他满目仓惶来不及回头。
南广和想,或许他死了,便一切都好了。仙阁不会再冲出皇城外,肆意虐杀凡人。大隋的城池,于那些修仙者而言,弹指间便可灰飞烟灭。他耳边仿佛响起成千上万的子民们的哀嚎,妇孺们跌倒在血与泥中,孩童孤独地坐在父母尸首旁放声啼哭。偌大的大隋朝,倘若他不死,便注定会与当年的有羊国一般,遍地焦土无人幸免。
生,或者死,他作为大隋朝最后一任皇族子嗣,早已没了选择权。国亡了,那么,他便以身殉国吧!至少还能救下那些无辜的凡人们。这里是他的国,是他的天下,是他的黎民苍生。
如此,叶慕辰亦能名正言顺地即位,坐北朝南,成为帝国第一尊位上的人。他和父皇,集南氏皇族三百余年未竞的事业,或许叶慕辰会做的更好。
南广和最后甚至想,他或许是太过懦弱了些,如女儿般娇养在深宫的一十六年,不仅磨灭了他的少年意气,亦令他裹足不前,丧失了当年那股无知无畏的勇气。
好累,他想,或许这是他最后一次的任性了!便这样吧,这一场无涯的凡人之生,他只能够,向死而生。
叶慕辰,你这五年来的朝夕陪伴,隐于娑婆沙华林中不言不语的窥视,你既不言不语,孤便当作,这一切都不知晓。
叶慕辰,孤以这一身南氏凤凰真血,还你自由身!
南广和忽然抬起头,眨眼,扬起纤细的脖颈,冲国师大人露出苍白一笑。崖涘,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大隋朝三百年不过在你师门掐指一算间。那么今夜南广和便劳烦国师大人卜算一下,今夜孤是生,是死?
南广和那一笑,绝美奢华。如珠如玉。细雪般细碎的娑婆沙华尽皆开在他十六年的眉眼间。一瞬间天地皆静,西南边陲仿若天空烧起了火,流火璀璨令人不可睁目逼视。
清凌凌的,一片白。
于大隋深宫荒凉的断壁残垣下,漫天雪花突如其来,飘飘洒洒从天而降。不出片刻,暴雪竟已覆盖宫闱。仿佛三月里的天气突然回归了朔月寒冬,雪片大如瓦棱,尖利的六角雪花,像是一夜吹白了头,覆盖在烈焰燃烧的长生殿外。
趁着崖涘那一阵难得的怔忡恍惚,南广和恶狠狠地抽出手中那柄父皇留下的青锋剑,然后拼尽了所有的气力,用胸膛往那闪着蓝色寒光的剑锋上撞去
南广和一心求死。速度与决心可怕到,就连号称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国师大人都没来得及阻止,就眼睁睁见到一把闪着蓝色幽光的宝剑穿透了南广和。
一剑穿心。
国师大人一直伴在身侧,想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奈何长生殿不仅是父皇寻欢作乐的场地,更是南广和自幼与父皇母后捉迷藏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莫不熟悉到了骨子里头。
彼时崖涘被他那绝美的笑容晃了眼,正苦恼地弯着一双灿若星月的眼睛,打算斟酌着告诉他:凤凰儿,你乃我无数次推演天命所得到的凤华帝君转世,乃上界三十三天外的帝君之一,怎会无名无姓地死在此处?死在凡尘属国一条荒凉的长廊外?凤凰儿,你不如随我回九嶷山吧!贫道护着你。今生今世,贫道拼死也会护住你。
然后片刻后,那样怔忡的表情就裂了。
叶慕辰怒极而吼的声音破空而来。韶华!
难得的,护国将军叶慕辰的嗓子破了音。
叶慕辰,叶慕辰呵!
长他五岁的叶侯府独苗苗,在他年幼时蹲下身子给他当马骑的小竹马,在他第一次穿上裙装时会沉默着递给他一块蝴蝶压珰。青白色的玉石,在十六岁少年青葱般的指间握着,触感微凉。
昭阳六年的七夕夜,那盏连片儿的花灯上大隋开国元后手执一枝血娑婆,笑得无限温柔。陪伴于他身边的人,用一件鹤氅裹住了他的神魂,牵着他的手缓缓游走于市井街头。一道道记忆,历历如新。七夕夜那人勾唇一笑,温柔的,暖了青涩少年时光。
再然后,十一岁那年他被幽禁。临关押前,叶慕辰直挺挺跪在殿外,亲自恭送他入殿,然后关门。沉重的铜环门在身后吱呀响起,碾磨了岁月间最后一点情分。
虽然他确实知道,每日黄昏,叶慕辰都会立在殿外,不远不近地看着他。
他常常推开轩窗,彼时是因为爱看外面那自由翩飞于花间的蝴蝶鸟雀。后来,则都是为了他。到的后来,每到黄昏,小三儿便会贴心地在外面禀报殿下,今儿个叶将军又来了。
五年,一千八百个黄昏,叶慕辰都会来到韶华宫外,从来没有一句话,也从未让人知道行迹。
若不是那株娑婆花树从不肯开花,若不是他闲来无事特地令小三儿给他在腰间绑了绳子爬上去查看端倪,若不是那一日在树上他亲手捡到了叶慕辰落下的明珠,若不是若不是他一眼就认出那颗明珠出自何处,想必那人还会瞒着他许多年。
再后来,南广和就习惯了推窗,抬头便能见到那株从不肯开花的娑婆花树间又多了一抹黑色衣角。
五年,一千八百个黄昏,风雨无阻。
那人为他独自立了一千八百多个黄昏,为他破开了诅咒加身的韶华宫门,如今,为了他,狼狈跪在烧焦的土地上,哭的不能自抑。
竟仍然如当年一般无二。
世人皆说时光的洪流最是无情,纵有再多的不甘心,也会在年华渐老后任由时光的指尖抚平心上那一丝一缕所有的心不甘情不愿,像是一双最无情却又最温柔的手,将人牢牢捏在指掌之中,搓扁捏圆,将一切重新塑造。生生地,将人记忆中所拥有的一切,都打破,打碎,直到面目全非。
可是圣人又曾言,这世上却有一种人,无论外物如何变迁,无论流年如何无情,他们都能将某些东西,深深地藏入阿赖耶识之中,如一颗种子埋入灵魂的土壤,好不叫人偷窥去,也不叫天地任意取走。
圣人所谓这阿赖耶识,自六岁那年就深深地种在南广和的骨血之中,任由外界东西南北风,孤自岿然不动如钟。
如藏着一个瑰宝,不可示人,不能言说。
指心作囚,画地为牢。
今生今世,他永远不可能与那人成婚。更不可能顶着大隋朝长公主的封号,与天下任何一个男人拜堂成亲。
gu903();他这短促的一生,从头至尾,都是一个荒诞而凄凉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