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这些事,他当年曾经怎样都看不明白。十一岁的他一身鲜艳红衣,提着大隋长公主的裙裾飞奔至通往父皇寝宫的地道尽头,一路飞扑进去,却被父皇一道屏风隔住。
父皇不肯见他,亦不肯解释。
隔着一道山水屏风,父皇颀长却略显瘦弱的身影投在屏风上,深夜烛光下父皇的声音透露出许多疲惫。吾儿,北川虽然远在塞外,北川侯府所在的地方却素来有塞外江南的美誉。每年四五月份,草原上的野花开的极好极美,听说还有一眼温泉,号称是这天下最美的泉水,在沙漠之中,形状宛如月牙,你若去了,定会一眼爱上。
那夜他尤其伤心,不能理解作为父皇唯一血脉的后人,为何要嫁去那么远的地方,还要耻辱地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
父皇却仍絮絮道,北川侯袭爵的时候,曾来西京拜见过朕。你放心,朕仔细端详过,苏晟是个好孩子。眉眼宽阔,为人宽和,言行之间颇知道进退。想必会好好待你。
他哭的愈发厉害。
他记得,就在那时,父皇悠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隔着屏风颤巍巍地,用指尖触了一下对面他的影子。
吾儿,父皇这一生,是个薄情的人。苏晟却不同,这几年苏家递来的述职文书朕都看过,那孩子听说练了他们苏家祖传的拳法。父皇停顿,然后不明显地笑了一声。苏家祖上就是个打铁的,如今富贵了,倒也知道习文练字,后代子孙教养的不错,自小就不让身边有丫鬟婢女,听说苏家几个儿郎各个都养的如同庙里清修的小和尚似的。
南广和噎了一下,打了个哭嗝。
大隋炀帝却忽然在屏风那头拊掌大笑。这点好!朕这便给他下一道秘旨,嘱他妥善照顾你。保证和你成婚后哪怕你是个男儿身,只要你甜言蜜语哄上几句,他也必定能与你如胶似漆,待你如珠如宝,眼珠子似的看着。
那夜他被父皇的无耻震惊了,连哭嗝都忘了打。顶着个男儿身,父皇你要将我嫁给何人?!仙阁此番派使臣来西京,老国师陨道、母妃亡故,眼见着这一番仙阁势必要将孩儿掳走。纵然崖涘以九嶷山秘术交换,父皇启动皇陵将凤族秘宝取出,仙阁又岂能甘心?在此家国有难之际,父皇你却将皇儿打发出去,难道是要御驾亲征与那仙阁兵戎相见吗
不会,大隋炀帝且笑且叹息,以修长手指轻抚屏风上投射出的南广和影子。吾儿,你与为父不同,与吾南氏五十一位帝君皆不同。吾儿,你不仅是南氏皇子之子,亦是唯一一位上界凤君真身托生。
南广和怔怔。
吾辈虽然身上流淌着凤凰之血,却也仅仅是一滴精血罢了!大隋炀帝颇有些惘然,叹息了一声,笑得甚是讽刺。你乃上界帝君,只需待有朝一日,你得了那契机,封印了上万年的凤魂醒转,便不再是此方世界的尘俗中人。
那又如何!南广和倏然收住眼泪,语带哽咽道:父皇,你乃是我父,自幼锦衣玉食将我养大。我的巢穴便是大隋,便是此处。今生今世,我南广和必不弃大隋!
广和啊,吾儿大隋炀帝垂下手,目光不知落于何处,良久,又长长叹了一口气。父皇只是一介精血所化生的凡躯,自知无能,不能替你挡下此方世界修仙者们欲择你而噬的势头,只能够
最后的话语,大隋炀帝却没再说下去。
那其后的事情,南广和是于大隋亡国、父皇正式被追封为大隋炀帝后,才恍然回头一件件抽丝剥茧地理分明。那夜隔着一道屏风,于大隋前朝旧宫连接长生殿与韶华宫下的地道内,隐约仍回荡着那夜他提着朱红色裙裾一路奔跑咚咚的脚步声。
父皇那夜未竟的话语,想来依稀便是,为父乃上界凤君一滴精血所化生的凡人,不能替你抵挡住仙阁,便只能够,替你去赴死。
只是当时当地,南氏皇族的父子俩仍存了一丝侥幸,希望能由三十六诸侯中的雪鹰族,北川侯苏晟将他领回极北边漠,藏入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境。
很多事情,于今时今日,都不能再想下去。
若再沿着这条脉络想下去,南广和便觉得心口沉沉的。万年前于天宫道争失败后,被关押于潮水翻涌的礁石岸边,锁链穿心而过的痛楚便再次袭来。
往事汹汹,不堪回首。
第67章烂账
吾儿你不必忧心,朕自会与此代朱雀一族联手布局,朱雀,呵,叶慕辰那夜大隋朝的最后一任帝王深深地咀嚼着这个名字,良久,什么都没说,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九年前父皇叹的那口气,仿若仍萦绕于此刻九嶷山的云雾之中。
南广和全身都是凉的。
托孤苏文羡亦咀嚼着这两个字,半晌怔怔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某明白了!
南广和尚不知他明白了什么,苏文羡却打住了话头,恢复了那一脸漫不经心的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某诚心诚意地,谢国师大人替苏某解惑!
他说完,向南广和长长作了个揖。
雪地上,娑婆沙华树下,一身白狐大氅的苏文羡眉眼璀璨的犹如一幅画卷。狭长的眉目间山长水远。
某此次远上,除了替家兄查明当年的不白之冤外,尚有一件事需国师大人成全。他说着又笑了,狭长的眼睛中笑意盈盈。
何事?南广和心下微悚,起了一丝警惕。
当年先帝的诏令虽然因为家兄亡故未能实现,苏文羡笑了笑,但苏某一家未敢片刻忘怀,此番上京前,家慈特意叮嘱,令某务必先行来九嶷山,只为了求见韶华长公主一面。
果然。
南广和只觉得牙疼。从九年前的记忆中拔步而出,笑的言不由衷。侯爷想求见殿下,为何来我九嶷山?
苏文羡胸有成竹道,世人皆知,公主便在此山中。
你来九嶷,是为了求见殿下,验明玺印真假?南广和仍存了最后一丝侥幸,故意岔开话题,佯做不解道。
非也非也!苏文羡盯着南广和的眼,笑得格外讨嫌。先前说过,苏家欠了南氏皇族一笔债。当年先帝下旨赐婚,家兄遭人迫害,意外亡故。之后,某袭爵,家慈殷殷叮嘱,务必不可片刻忘兄长之仇深,亦不可片刻忘先帝之恩隆。待有朝一日,得以上京述职时,务必替苏家再次求娶韶华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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