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双斩杀过无数生灵的手,却不敢推开那一扇吱呀作响的破败木门。
臣在咸海边,亲眼见崖涘走入一座小楼。叶慕辰缓慢地回忆着,一丝一毫都不放过,细细地在晨光下说与南广和听。那楼极其古怪,瞧着说不出的熟悉,可臣自问从不曾在下界见过此处。不瞒殿下你说,臣于下界统率凡人三百余属国,称帝九年,八荒内何处不曾去过,只不曾见过如此古怪的地方。
南广和悚然一惊,心下已有大半信了。
倘若叶慕辰能踏入北俱芦洲咸海边的鬼楼,并在那处亲眼瞧见了崖涘,那便十有八/九是崖涘了!只是那人是如何从他眼皮子底下溜出去的?
难不成,即便只是一具投放在下界的身外身,那具化身如今也具备了上界那位无情道帝尊的神力,可以幻化出无数个分/身,命其中一个分/身留在明月小楼与中阴界鬼楼的交界处,另外再派出一个分/身前往那三十五家颁发假凤玺诏令?
怪不得苏文羡初次上山时,甫一见他,便咬定是九嶷山中国师大人派发的诏令,密谋与大隋韶华长公主一道复国,要推翻了大元新朝。
南广和沉吟数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叶慕辰,你可确定,那三十五家所接到的诏令都来自崖涘?
不料叶慕辰却摇了摇头。也有些不是。
他牵了南广和的手,走了这一路,眼见着便走到了寝宫处,便驻足望着这人笑,不再继续先前的话题。殿下,辰光还早,不如再歇息一会儿?
南广和无奈乜了他一眼,有些臊的慌,忙找话打断他。这不是,小叶你不上朝的吗?
叶慕辰摇头大笑道:殿下,那是前朝旧俗。如今臣掌管如此多的属国,哪有空每天坐在这朝堂上看他们耍心机斗得你死我活。他说着大手一挥,慨然道:臣如今却依然是个武将,常年征战,便是坐在金殿上也是多委于萧慎那老儿,文事他说了算,武将都归于臣麾下。
这德行!这脾气!
南广和越发没好气道:你先前拐孤来西京的时候,话可不是如此说的。
他那日如何说来着?
在九嶷山中,叶慕辰大马金刀地坐在花厅内,捧着一盏热气袅袅的茶水,冷笑着道,金殿不可一日无君,朕为你逗留三日,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便三日,一刻不得拖延!三日后你与朕一道回西京!
南广和以手点在哈哈大笑的叶慕辰眉头,带笑啐了一口。却原来小叶将军你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呸!
可是臣对着殿下,却只会说掏心窝子的话。叶慕辰丝毫不以为耻,反倒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低头啾地一下,啄在他发尾。
叶慕辰极爱手中这一头如瀑青丝,几次恋恋地以手盘旋其间,恨不能一根根吻遍。直到见发尾仍束着他亲手绑上的那条赤金色发带,又忍不住痴痴笑了一回,叫南广和踢了一脚。布履踢在玄色长衣下摆,轻飘飘半点足印都无。
反倒叫叶慕辰捉住了鞋,凑过去亲他。
温热的气息扑在南广和面颊,映的他耳后微红。长长的睫毛在晨曦下轻颤,仿若鸟儿翅膀上最敏感的那一排羽毛,轻轻挠一下,便瘫作了一池春水。
又笑闹了一会儿,南广和坚决拒绝了入殿歇息一会儿的邀请,叶慕辰只得叹息着作罢。最后依了南广和,两人又一同去御书房翻看搜罗来的那些假凤玺诏令。
临走前南广和回头看了一眼,属于大元朝新帝叶慕辰的寝宫,赫然挂着龙章凤姿的三个字思韶宫!
南广和默默地随那人走到御书房外时,才轻声地说了一句。广和。
叶慕辰茫然望他。
于是南广和又语气轻柔地重复了一遍。孤在上一世的名是广和。
叶慕辰怔然,随后转念一想却又释然。在殿下口中的上一世,便是大隋昭阳年间,殿下尚是大隋朝男扮女装的假公主,他还是大隋开国三十六诸侯之首的叶侯府之子。彼时君臣身份有别,两人接触极少,以那时叶慕辰的身份只能得知殿下封号为韶华,却从不知道殿下的名,更不知晓他的殿下是否有字。
如今,大隋朝覆灭,殿下死后涅槃为凤凰儿,也许不久的将来还会翀举飞升上界。
他与他之间,总是隔的这样远,总是夹杂着迢递两岸深重的爱恨生死。
在好不容易寻回复生后的殿下后,他很快又得面临仙凡之别。
可是叶慕辰却依然笑了,笑得很温柔,眸底隐隐有欢喜流淌出来,浸染了苍老面容与三千华发。他以额抵在南广和额间,温柔应道:好,我的广和殿下。
南广和亦声音轻颤,应了他一声。唔,我在这里。
两人心下都觉得极苦,却又极欢喜。这欢喜掺杂着苦涩,苦涩中却又有甜津津的一丝儿欢喜在溯洄。
五味杂陈。
通往御书房的碎石子甬道,两侧都是带刀兵巡逻的护卫,偌大一座后宫,再无额头点着娑婆沙华的女子宫妃出没。四下里都是刀兵气,行色匆匆,耳边听不到半句喧哗声。便连他二人如此亲密地搂抱着,叶慕辰麾下那些人也都视而不见。
只是在叶慕辰所经过之处,都有人单膝跪地,右手放在胸前,口称陛下。
南广和眼中耳中都是陌生的气息,然而这却的确是他居住过一十六年的深宫。叶慕辰并没有骗他,除了长生殿封锁以外,其余诸殿都与前朝一模一样,只是烧焦了的草皮凉亭,也那样孤凄地放着,无人打理。
深宫内苑,除了叶家军以外,便连内侍都看不到一个。
你这宫里头,好生冷清。南广和喃喃。
臣习惯了。叶慕辰转而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踱入御书房。目光如同生了根一般,只长在南广和身上。
南广和只作不知。良久,心下无声地叹息一声。只觉得疼,替他家的小朱雀疼。这九年来,叶慕辰在下界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他只须在宫中走动了两个多时辰,便看的清清楚楚。只是叶慕辰不与他提起,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
只暗自攥紧了叶慕辰的手。
待南广和再次与叶慕辰坐在御书房内翻看到那卷熟悉的假诏令时,已经又是半个时辰后,期间叶慕辰不止一次试图推倒广和,想就着放满整齐牒书的条案再歇息一会儿,次次都叫南广和义正言辞地拒了。
倘若颁下假诏令的那人当真是崖涘,此事非同小可!南广和蹙眉轻斥道。叶慕辰,你眼下记忆尚未完全恢复,尚须个把月。待个把月你全部想起来的时候,你便会明白崖涘那人,实则是天界至高至尊的那人化身。
叶慕辰神色一滞。他竟来自天界?
脑海里一瞬间偏了!这可不妙,大大的不妙,殿下眼见着是要飞升回上界的,届时若他在天界再次遇见崖涘那人的真身,岂不是旧情复燃?况且听殿下提起那厮的口气,分明与那厮极熟悉!
最最糟糕的是,前朝国师崖涘已经够不好对付的了,居然还只是个身外身?那本尊究竟是何等样的修为,尊位为何,那必须得比他叶慕辰高啊!
至少高出一座九嶷山!!
叶慕辰一瞬间只觉得脑袋都有些沉,仿佛自家这脑袋上顶着的不是满头白发,而是绿煞煞的好大一顶帽子,正招摇着朝他摇摇摆摆飞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