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这两番话的区别,差不多也就能看透一多半的日报文章了。
武松要去醉打蒋门神,这一回他没有杀人,其实连打人也不是重点,他隐约明白了江湖中名声的重要,他要扬名,所以一路喝酒,一路无所谓,非要将施恩等人镇住不可。
武松还是没有领悟行走江湖的窍门,在他身上,缺少亡命之徒的气质,与石秀、李奎这些人相比,他太谨慎了,勉强达到鲁智深的水平:先要挑事,然后再打。
官场与江湖,虽有共通之处,手段却截然不同,这很正常,强健者觉得力量最重要,聪明人觉得智慧最重要,人人都选自己的长处当标准,江湖人有刀剑,为官者掌法律,发生冲突的时候,当然各自要用最擅长的手段。
阳谷知县利用法律救了武松一命,张都监则要用同样的方法杀他。
武松不懂官场,就跟他不懂江湖一样,张都监将武松留在身边,大概是怕老管营看出破绽。
武松的“不懂”并非愚钝,他是个聪明人,也是个极有自制力的人,后者才是他处境不上不下的根源。
江湖中有太多不能宣之于口的规则,说出来就显得势利,会坏了交情,武松怀着理想,以至于无法看破这层窗户纸,他也没交到真正的知己,宋江、张青夫fu都不可能对他坦诚相待。
张都监的家宴上,武松生怕酒醉之后失了礼节,不敢痛饮,早早拜退,结果落入陷阱。
事发之后,施恩“慌忙入城和父亲商议”,果然还是老管营立刻看清zhe'iag,“眼见得是张团练替蒋门神报仇,买嘱张都监,却设出这条计策陷害武松。”
在老管营的指点下,武松勉强保住ig命,他的梦想是江湖,虽然当过都头,对官场却只是远观,从未涉足,第一次接触,头破血流的是他。
官场固然黑暗,江湖也绝非光明,武松的梦想即将轰然坍塌少女大召唤。
官场的手段是法律,但是当法律不能完全达成目标时,张都监等人打算破坏规则,也要借助于刀剑。
江湖的手段是义气,施恩却只能做到一半,他不是鲁智深,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胆量,做不到有始有终,更做不出野猪林飞铲救人的事迹。
武松只有一个人。
在飞云浦,武松杀死两名意yu害他的公差,开始他第二次杀人,他“提着朴刀,踌躇半晌,一个念头,竟奔回孟州城里来。”
一个念头,就是一个念头,武松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变成了江湖人。
他不想再要证据,那是官场的手段,与江湖何干?他不想当众杀人、沿途喝酒,那不过是虚名,在险恶的江湖里毫无意义。
一个念头,武松捅破了心里的那层窗户纸,即使如此,他仍然保留了几分从前的ig格:自制而谨慎。
他永远也不会像李奎那样杀进仇人家里。
血溅鸳鸯楼一段写得极为细致,连更换衣裳、上墙跳墙、刀放何处这样的小事都不遗漏,通观《水浒传》,再无一处如此详荆
为兄报仇时,武松只杀yi嫂与jia夫,连王婆都留给官府,十字坡酒店里,他坚决拒绝伤害押解公人,快活林中,他拳拳皆有分寸。
飞云浦的一个念头,让武松变了一个人,他杀马夫、杀女使、杀养娘玉兰、杀张都监夫人,等等,不问善恶、不多一言,他终于用上了江湖手段,画蛇添足的是,他在墙壁上血字书写:杀人者打虎武松也。
杀人留名后来成为许多江湖的桥段,其实在《水浒传》这部书里,留名绝非标准行为,武松此一举动显lu出的更多是稚,而不是凶狠。
多年前有一部专拍武松的电视剧,里面放大了养娘玉兰的情节,武松对她颇为心动,为了情节合理,只好安排玉兰自杀,而不是被武松杀死。
这一改动,让武松保留了更多从前的ig格,也推迟甚至断绝了武松的江湖之路,大大减少了江湖的血腥气。
在张青的店里,武松换上了头陀的行头,从此不再是“打虎武松”,他拥有了更值一提的伟大事迹,即使放眼江湖也是出类拔萃。
初更时分,武行者来到蜈蚣上,将要进行他第三次杀人,象征他的彻底转变。
首先他的念头就跟从前不一样,“刀却自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且把这个鸟先生试刀。”武松的谨慎没有了,这次杀人既不为报仇,也无关交情,他只想“试刀”。
其次打法也不同,再无各种挑衅,也没有安排退路,拿起石头砸门,一刀杀死道童,直奔道人,大战十数合,砍下人头。
直到杀人之后,武松才问明缘由,放fu人下山,搁在从前,武松会先问后动手。
武松是江湖人了,从此以后的故事便是江湖老套:惹事生非、不打不相识、落草为寇。
那个谨慎而自制、守法守规则、满怀梦想的武松消失在蜈蚣岭上。
相比蜈蚣岭之后的快意恩仇、行走江湖,我更怀念武松从前的稚与爱吹牛,甚至觉得他就生活在我身边,举起屠刀的武松,与普通人再无瓜葛,也无法得到普通人的理解。
有意思的是,金圣叹在点评中往往胜赞武二郎,将其视为“天人”,唯独对于蜈蚣岭这一段觉得索然无味,“武松蜈蚣岭一段文字,意思暗与鲁达瓦官寺一段相对,亦是初得戒刀,另与喝彩一番耳,并不复关武松之事。”
所见不同,我在蜈蚣岭上看到两个鲜明的武松,一个死去,一个出生。
江湖人从来就没有想象中美妙,若干年之后,武松将领悟这一点,失掉一条臂,真正出家为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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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人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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