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天最近因为分局伙食太好,又天天傻吃蔫睡的放羊姿态,心宽体胖。
睡裤勒紧肚皮,留一条裤腰带的红印。
她一个驴打滚,跳到衣柜前,粗野地一甩上衣,囫囵往身上套了件睡裙。
她早已习惯了41号的半零不落,所以从不拉窗帘。
米和托腮,咂摸着酒,看个清清楚楚。
再低头打字,只要逢上“她”字,脑中就移过那双淡漠眼睛、妖怪般的白嫩腰腹和酷似爷们的粗犷姿态。
殷天连续看了十几页,简直五光徘徊,十色陆离,乱了眼。
“20世纪40年代的法国有没有办法验出砷残留?”
“红斑狼疮在1941年如何治疗?”
“鼻部位的筛骨面对何种重创,将会导致嗅觉缺失?”
“麻风病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是不是一个重大问题?”
她看得晕晕乎乎,太阳穴直跳,眼前星白点点似蚊蝇飞舞,一看手机,十一点半。
她披了件薄衫,揣着书下楼透气。
老殷和张乙安已经睡了。
客厅亮着夜灯,她蹑手蹑脚穿过“丛林”进了后院,窝在摇椅上看月亮。
黑森林钟准点报时,杜鹃依旧会啼鸣。
“布谷布谷,布谷布谷……”
但它滑行的速度显然慢了,旧物在以磨损的方式一一老去。
米和揉着颈椎,打下文书的最后一字,抬眼一望,对面卧室亮着灯却空无一人。
月晕而风中,吱嘎吱嘎的摇椅声虚渺而来。
米和踩着草叶,端着马克杯,手臂挂一薄毯。
怕惊扰声控灯,走得鸦雀无声。
摇椅位置离41号院落的雕栏极近,米和甚至抬手都能触摸到她。
摇篮般的摆荡修复了殷天的睡眠,黑皮书落了地也浑然不知。
米和静静看着,殷天个子高,身子缩在椅中,双腿没处搭,自然垂落着,脑袋斜斜耷拉,眼窝青黑。
她就是他心中所描摹出的样子,几乎完全一致。
他知道2006年,她上高一,将41号特大灭门案的无进展,归纳成当年自己的无作为,她成了个不喜形于色且孤僻冷漠的高瘦女孩。
桑家是她心里一根无法拔除的戾刺,同时她以早熟的心智开始阅读学习博登海默的《法理学》和王泽鉴的《民法判例与学说研究》。
2007年她在课余时间学习国家医学考试教材,粗浅地完成了解刨学和病理学的课程,走火入魔地在深夜一遍遍背诵着医学常识。
2008年高三,对医学饱有天赋的殷天放弃填写淮江医学院的志愿,高分考入淮江公安大,主修侦查学,辅修公安情报学。
他一直热切地关注着这个少女的成长路径。
米和轻轻蹲下,歪头打量着她右腿,他知道那里有一道长疤,从脚后跟延伸至小腿后侧,缝了22针。
那是殷天高考完,以志愿者身份进入地震灾区青川县。
阿成回来转述,充满着敬畏。
他说这女孩永远奔波在第一线,很多人认识她,说她坚韧,说她对尸体敬畏,说她做事麻利。
有家米粉店老板对她印象深刻,说她热心寡言。看人帮人时中间像是有层膜,冷静又悲悯。老板扭扭捏捏说了半天,把自己也绕糊涂了。老板娘出来补词,“呐像个菩萨呀,稳重,不咋呼,面上没什么表情啊,但心肠热。小姑娘厉害得不得了,还给新兵做心理辅导哩。”
一个卖炕土豆的阿婆指着县城边界的坑地,“就在那儿摔的,天黑嘛,爬出来小腿全是血,吓死嘞,她喊都没喊,没喊一声,疼得全身抖呀,送到帐篷里缝伤口,好像是遇到认识的医生,就那时掉了两滴泪。我们这一片都认识她的,很好一小姑娘,高考完就过来啦,不多见的,闷头干活。”
米和的手指几乎要挨上她赤红的疤痕,最后停在一厘间,没了触摸的勇气。
2012年她以特等学金的成绩毕业于公安大,同年考取张瑾澜的刑事侦查方向研究生。
研究生期间,张瑾澜告知老殷,她对41号特大灭门案的疯狂执念属于变异的蔡格尼克记忆效应。
米和对这概念很模糊,专门上网搜寻:这是特指人们对于尚未处理完的事件,比已处理完成事件的印象更加深刻。
米和这样解读,因为她童年目睹且参与了桑家最后的死亡时刻并向警方提供了线索,那么她在潜意识里自动将自己划分为参与者,但案件99年至今仍未侦破,情感,真相皆如鲠在喉。
十几年情绪的积压放大造成她如今无法改变的行为弊端:过分强迫,偏执,经手的所有事件必须一气呵成,必要时甚至将其他人与事置之度外。
同时因过早对善恶产生质疑,她成年后越过了道德层面,对善恶价值体系有独立的认知。
她成为两个极端的共生体:
性格中的暗黑成分和作为一名警察骨子里的善良,及对真相的偏执高度交织在一起。
既有应对复杂事件的冷静与凶狠,也有封存于内心深处未泯的孩子气。
米和缩回手,将掉落的黑皮书翻到124页。
而后探身将毯子披盖住殷天,两人离得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