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失去亲人,家属们正是伤心难过的时候,还是不要让他们费心费力,专程过来了吧。”
白霜行不是爱出风头的性格,再说,如果真要和那么多陌生人逐一见面,指不定又会遇上麻烦。
沈婵早就猜到她的答案,乖乖点头。
钟寒对这个决定有些惊讶,低声笑笑:“明白了。”
与白夜相关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等钟寒离开,白霜行静候一阵子,算好时间,为季风临冲泡发烧药。
她一向讨厌吃药,被冲剂的味道熏得直皱眉头,想了想,从零食柜里拿出那颗甜梅。
江绵放心不下哥哥,跟着她一起走进客房。
季风临在睡觉。
因为发烧,脸上沁着浓郁的红,发丝凌乱散在额前与耳边,蔓延出极致的黑。
他其实是带了点少年意气的、略显凌厉的长相,五官精致,加上个子很高,即便站在拥挤人潮里,也能被其他人一眼窥见锋芒。
病弱中的他,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模样。
白霜行靠近床边,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目光落在他漆黑的眼睫上。
毫无攻击性。
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没多看,小心翼翼伸出手,戳戳季风临肩头。
只一个动作,对方便睁开眼。
醒来就见到她,季风临有些懵,破天荒地,眼中浮起一丝近乎于错愕的茫然。
耳朵好像红了些。
白霜行习惯了他温和有礼、对一切变故都泰然处之的样子,乍一见到这种反差,没忍住轻笑出声。
季风临更不好意思,抬手理了下蓬乱的黑发:“……学姐。”
江绵从白霜行身后探出脑袋:“哥哥,要喝药了哦。”
没想到屋子里还有别人,他蓦地怔住。
见到白霜行时的紧张无措悄然退去,季风临从床上坐起身,努力恢复平日里可靠的哥哥形象。
他下意识摸了摸耳朵,一片滚烫。
“已经帮你把温度调好了。”
白霜行把瓷杯递给他,手腕轻旋,张开手掌。
里面是几颗被包好的甜梅。
她耐心解释:“觉得苦的话,可以吃这个。”
季风临微怔,旋即笑笑:“谢谢。”
江绵安静看着他。
她是厉鬼,不用吃苦喝药,以前尝过几次,每次都被苦得龇牙咧嘴。
哥哥感冒生病时,很少会主动吃药——
他们没有足够多的钱,能省则省,每次都是江绵把药泡好硬生生塞给他,哥哥才会乖乖喝下。
当然,他们也没钱买糖。
节省下来的零花钱,要拿去购买学习用的纸和笔。
季风临没有停顿,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只用了不到十秒钟。
不止江绵,连白霜行也表现出震惊的神色:“……哇!”
被她这样一起哄,季风临垂着眼,不由咳了咳。
白霜行赶忙把甜梅递给他。
外面的包装早就被她撕开,梅子瞬间入口,溢开浓郁的酸与甜,把难以忍受的苦味冲散。
季风临眼里浸出笑:“谢谢。”
他说着抬眸,眼中仍带着病态的血丝,语气却在笑:“你很怕苦?”
“嗯。”
白霜行毫不掩饰:“药的味道很让人难受啊,你不讨厌吗?”
说话间,又撕开两颗梅子,分别递给他和江绵。
对方沉默几秒。
把梅子放进口中,季风临用舌尖抵了抵它圆滚滚的核。
是甜的。
当他开口,眨了下眼睛,语气如常:“至少,现在不讨厌吧。”
白霜行微微僵住。
没等她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就听江绵开口:“姐姐,杯子我去洗就好。你辛苦这么久,要早点休息。”
季风临撩起眼皮:“你没睡觉?”
他们两人都经历了今天的白夜,有多疲惫,季风临心知肚明。
“因为要叫醒哥哥喝药。”
江绵接过瓷杯,老实回答:“秦老师本来可以来做,但姐姐说,她恰好有时间,交给她就好。”
白霜行:……
江绵挥挥手:“我先去洗杯子,哥哥姐姐好好休息噢!”
白霜行摸了下耳朵。
白霜行:“之前监察局的人来过,问完以后,距离一个小时没剩多久……我就想着干脆等一等,来这儿找你。”
白霜行:“就,顺便。”
空气里沉默刹那。
季风临看着她,倏而一笑:“嗯。”
*从季风临的房间离开后,白霜行回到自己卧室。
她今天累得厉害,浑身上下都近乎散架,脑子更是嗡嗡作响,快要透支。
在床上打了个滚,回想起不久前的对话,迷迷糊糊间,心里生出些许古怪的情绪。
季风临吃着她给的梅子,说“至少现在不讨厌”。
……为什么是“现在”?
白霜行把脸埋进枕头。
还有她忍着困意,居然很有耐心,静静等到了吃药的时间。
这是个不经意的小心思,被江绵一语戳穿后,不知怎么,让她有了短暂的慌乱。
思绪错杂,迷迷蒙蒙,白霜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进入了睡眠。
——因此,当深夜醒来的时候,她不太能分清时间。
看一眼手机,现在是半夜三点。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窗户上,发出啪嗒响音。
444号白夜虽然持续了很长时间,但在现实世界里,只过去几个小时而已。
白霜行记得,她上床时,正值下午。
难怪深夜会突然醒来。
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白霜行实在睡不着,腾地坐起身。
现在已入深秋,夜里温度极低。
她觉得无聊,随手披了件毛衣外套,打开房门。
客厅里没有亮灯,也没有其他人。
整座城市仿佛都陷入了沉睡,耳边只剩下雨滴洒落在地的轻响。
白霜行揉了揉蓬乱的头发,走向阳台。
这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
那时候家里安静又冷肃,她不敢去找爸爸妈妈,每当无事可做,就会坐在阳台边,独自一人发呆。
公寓楼外是条绵长大道,因为在小区里,隔绝了街边的嘈杂声响。
街灯一字排开,暖洋洋的柔黄光线在水洼里晕开,飘飘荡荡,如同跌入水中的月亮。
一幅绝佳的景象。
白霜行放轻脚步走回房间,拿出素描纸和铅笔,坐在阳台的木椅上。
她对艺术很感兴趣,大学也是美术在读,拿起笔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不用去想,能有片刻的放空。
于她而言,那是十分轻松惬意的感受。
铅笔在纸上摩挲而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路灯,阳台,楼边一棵叶子枯黄的树,尽数被她描出形体。
忽地,白霜行动作停住。
她听见一道极轻的脚步——
转过头,居然是季风临。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惊讶。
季风临先一步出声:“在画画?”
“嗯。”
白霜行笑笑,压低声音:“睡不着。”
脚步渐近,季风临垂头,看向她手里的速写。
白霜行很有天赋,寥寥几笔,便勾勒出雨夜的幽美灵动。
大学里,他每次佯装不在意地打听她时,都会听到相似的评价:
“哦,那个特别漂亮的美术系第一啊!听说她的画又被送进了那什么什么展……唉,记不清了,反正她很有名。”
她没遮挡画的内容,仰头与他对视:“倒是你,发着烧,怎么还深夜溜达?”
季风临学她的语气:“睡不着。”
他看向那张素描纸,没吝惜赞美:“画得很好。”
白霜行挑眉。
“忽然想起来,”她有些好奇,“你也是美术社的。”
微不可察地,季风临一顿:“嗯。”
“听说你还参加过好几次社团活动。”
白霜行问:“你学过画画?”
“学过一点。”
这次他停顿很久:“想看看么?”
白霜行从善如流,把纸笔递给他:“画什么?”
季风临张了张口。
他似是略有迟疑,斟酌一番语气,后退一步站得笔直:“……你别动。”
白霜行怔愣一秒。
然后反应过来,季风临打算画她。
两人的视线在空气里交汇刹那,又迅速错开。
微妙的静默莫名开始蔓延。
因为要作画,画者需要时时刻刻观察参照对象。
季风临直直看过来,由于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没人开口说话,空气粘腻,耳边持续响起嘀嗒雨声。
在这种极致的寂静里,一切感官都变得格外清晰,视线仿佛也凝作实体,若有若无向她压来。
有风从阳台掠过,撩动奶白色窗帘,裹挟来丝丝透骨凉意。
水汽氤氲成片,几滴落在她脚边,有团团簇簇的薄雾飘散其中,像是某个女人遗落的薄纱。
奇怪的是,在这种深秋冰冷的夜里,白霜行却感到耳后的热意。
季风临很安静,右手骨节分明,握紧铅笔时,现出手背上的青色血管。
铅笔沙沙。
他目光沉凝,影子被灯光拉长,一部分覆盖上她身体,没有重量,却沉沉下坠。
白霜行试图开口,打破寂静:“……你,对画画很感兴趣?”
“还好。”
季风临说:“加入美术社,是因为在社团招新时见到你。”
这是她早就知道的答案。
但此时此刻被他说出来,不知怎么,多出点儿别的寓意。
白霜行端正坐在椅子上,眼底映出明光色灯光:
“所以是进入美术社,才开始学习画画的?”
这一次,对方的回答出乎她的预料:“从高中的兴趣课,就开始学了。”
白霜行哼笑一声:“所以,还是有点儿兴趣?”
季风临似乎笑了下,声音很低:“嗯。”
他说:“更重要的原因,是想画出某一个人。”
白霜行愣住。
仿佛有条丝线拽住心口,细细密密,猛地一拉。
她隐约猜到答案,在噼啪雨声里,望见季风临右手一动,把画纸递给她。
他已经画完白霜行的身形,速度快到不可思议。
线条更是熟稔干净,仿佛练习过无数遍,让他足以记住每一道最微小的轮廓。
以前的记忆,很快就会渐渐模糊。
他没有那个人的任何信物,连她的身份都并不知晓,若非两场白夜,彼此只是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季风临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会不记得她的模样。
那样一来,即便重逢,也会错过。
所以当初学校组织兴趣课时,他没有犹豫,选择了素描。
一件和他完全不沾边的事情。
在那之前,季风临只在乎大大小小的数学和物理竞赛。
“因为不想忘记——”
这一次,他没有叫“学姐”。
少年垂下眼,睫毛纤长,覆下浓郁阴影。
季风临喉结微动,嗓音是发烧时独有的哑,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念出那个名字。
像团火,在冷雨夜忽地一燎,生出暧昧的烫。
他看着她的眼睛:“白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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