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口的一句假设,哪里算得上承诺。易晖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台风夜,在黑暗中那段隐秘的交心,当时心里有多柔软,现在就有多冷硬。
“可是,我不是他。”易晖抬手掀开口罩,让整张面孔暴露在空气中,迎着周晋珩锋利得能将人刺穿的目光,木着脸,事不关己地质问道,“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刚入圈那会儿,为了磨练演技,周晋珩一个人做过许多无实物表演练习。
面包车开已经开走很远,掀起的尘嚣都尽数落定,他才忽而发觉刚才自己就是在做一个无实物表演练习,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情绪充沛,将怀揣希望到心如死灰这个过程表演得淋漓尽致。
然而没有得到回应,他面对的是堪比空气的毫无感情的人。
那个人用冷漠的声音念着不属于剧本上的台词,像个不愿配合的旁观者。
旁观者……这个比喻让周晋珩没来由地慌乱。
如果那人是旁观者,那么本该和他待在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角呢?
他的小傻子呢?那个会为他哭为他笑,说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的小傻子呢?
S市的家里空荡荡,本该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还在他手心,他的小傻子去哪儿了?
茫然环顾四周,周晋珩好像陷入一个幽深梦魇,又好像终于醒了。
都说人在面对足以威胁生命的困境时,会激发出前所未知的能力。周晋珩想,原来这是真的。
他劈开道路上的荆棘,踢走脚下的碎石,一心循着发光的方向奔跑,到头来才发现那光是假的,是海市蜃楼,沿途那些被他忽略的、阻止他前行的障碍才是真实存在的。
被警灯照亮的荒山、人来人往的灵堂、白纸黑字的死亡证明、黑白照片上与那人无法完全重叠的面孔……
周晋珩慢慢蹲下,双臂抱住脑袋,手指插进蓬乱的头发里,随着握拳的手掌松开,捏在手心的戒指从发丝间滑了下来。
仿佛松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第一堂表演课,老师就说过——演得好能骗别人,演不好只能骗自己。
他出道至今斩获无数演技奖,还被誉为本世纪最年轻的影帝,可现在,他却连自己都骗不了。
作者有话说:“演得好能骗别人,演不好只能骗自己。”——化用自苏童《妻妾成群》喜欢BE的到这里可以打住了,接下来的剧情会比较的狗血套路。
第四十二章
晚上到家门口空无一人,江一芒把院前院后都转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在,蹦跳着进家门:“好啦,哥可以继续在院子里画画啦。”
易晖看了她一眼,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尴尬地挠头,说:“去年那阵子他是有经常在门外转悠,后来我开始帮他送礼物,他就走了……我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帮他了!”
易晖其实能猜到是这样,不然解释不通为什么每件礼物都是他需要的,还刚好戳在他心坎上。
接受了江一芒的道歉和誓言,所有事情都解决了,易晖却没有轻松的感觉。深夜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面向窗户时望着路灯下的院墙,无论睁着眼还是双目紧闭,那个在墙根下徘徊的身影总在眼前挥散不去。
一会儿双手抱臂靠墙站着,一会儿缓慢地垂头蹲下,外面天大地大,那人却固执地守在小院外不肯离开。
肩膀佝着,身形疲惫不堪,若是凑近了看,面容兴许与白天见到的一样,形容枯槁,瞳孔暗淡无光,那些在鲜花和掌声簇拥下的意气风发好似都随风蒸发,全然不见踪迹。
次日早上在微博头条刷到“周晋珩深夜回剧组疑违约”的消息,易晖竟也没什么他走了的实感。
他经常上热搜头条,说不定又是为电影造势的噱头。易晖滑过这条新闻,切到通知界面,惯性地要去点某个对话框,扫了一圈没找到,才惊觉今时不同往日,随后垂低眼帘,无所适从地退出微博,按灭屏幕。
习惯总是悄无声息地渗透进生活,并在不经意间填满周遭的每一寸空间。不过既然能够养成,那一定也能改掉,需要的只是时间而已。
在这个想法的指引下,易晖再次忙碌起来,每天唯一要思考的便是如何用别的生活琐事填满时间的空隙,让自己忙到什么都不记得,任何人都无法侵入他的梦境。
看似不容易,真正做起来并没有很困难。毕竟有否极泰来就有祸不单行,尤其江雪梅因突发心脏病晕倒住院,一场仓促的抢救后病人元气大伤,易晖既要赶稿又要去医院照看母亲,生活一下子变得忙碌,连睡觉的时间都被挤占。
江家祖上没有心脏病史,医生说江雪梅的突发症状是过度悲伤和操劳引起的。
那天她晕倒在画室里,手里还紧紧捏着江一晖留下的那幅江家小院的画,易晖心知她作为母亲没那么容易过心里那一关,即便嘴上不说面上不表露,她还是惦记自己死去的亲生儿子。
也正因如此,易晖越是毫无怨言地悉心照料,江雪梅越是过意不去。
这天江一芒上学,易晖带着笔电和数位板来医院边守夜边赶稿,江雪梅一觉醒来见他头抵着墙打盹,抬手摸他头发,虚弱道:“回去睡吧,妈妈没事。”
易晖支起脑袋,揉着眼睛道:“我就眯一会儿,今天还要通宵赶稿呢。”
隔壁床的中年女人看了羡慕,对旁边自己的丈夫道:“同样是亲生的,瞧瞧人家儿子,再瞧瞧我们家的,真是不能比。”
江雪梅苍白的脸上绽开一个微笑,拉着易晖的手,眼中隐隐有泪:“妈妈真觉得好多了,咱们别在这儿待着了,出院回家画吧。”
做父母的总会为了安抚孩子把身体上的不适忽略或往轻了说,这一点易晖有经验,所以没全听江雪梅的,在出院前给她安排了一次全身检查。
这一查,又发现其他毛病。做核磁共振时发现肺部有阴影,再做进一步的专项检查,拿到确定肺部存在肿瘤的化验单时,易晖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有重物轰然砸下。
上辈子他的妈妈就死于癌症,肿瘤这个词就像天降巨石,沉重到让他几乎无力招架。
医生劝慰道:“发现得算早,还没病变,及时手术切除说不定能得到不错的控制。”
易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涉世未深的傻子,当即问了治疗方案和所需费用。
“有医保的话,手术费用还好。”医生如实告知,让他做好心理准备,“不过后期治疗和护理费用是个问题,而且术后必须长期住院观察……你们家是只有病人江雪梅一个家长吗?”
同一时间,首都,周晋珩从医院里出来。
门口围着一群闻风赶来的记者,不知从哪里得知他破相的消息,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提问,长枪短炮恨不得怼到他脸上拍。
幸好出门前戴了口罩,周晋珩在小林的保护下上了车,从医院到车上的一段曝光在镜头下的路程,他一声不吭,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
车子发动起来,小林问他接下来去哪儿,周晋珩摘了口罩,抬手摸了摸刚涂了消毒药水的伤口,说:“剧组。”
“你现在这个状态……”小林为难道,“不如先去医美机构咨询一下把,说不定用点药就能恢复。”
周晋珩拿起手机当镜子照了照,虽然伤到了皮肤组织,但他认为并不严重,等疤掉了就好。
病后的憔悴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前几天为了工作上的事不得不回首都,他以为自己撑得住,结果下飞机几乎是被抬着走的,随后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发了几天烧,今天才有力气爬起来处理正事,顺便来医院看脸上的伤。
放下手机时不慎点亮屏幕,看到锁屏壁纸上笑得明媚的人,眼前不期然浮现起那张黑白照片上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