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王微顿了下,放下手里文书,把帖子接了过来。那喜帖的左下角写有嘉序夫妇拜上,他看着落款沉吟了良久,最后合上搁在一旁道:“照常随礼,礼到,我人就不去了,就说军务繁忙,上幽州公干去了。”
管事道是,领命退了出去。他站起身走到廊上,在竹帘下的光带里慢慢踱了几步,看时候差不多了,回身进房换了身衣裳,吩咐小厮备车,趁着午后休憩时光入了禁中。
官家在崇政殿歇息,他想入内请安,床前却放着帐幔,官家的声线淡漠地传出来,“太康的事,处置得很好,漕运畅通是第一要务,余下那些壅塞之处可以慢慢整顿,先解了百姓的燃眉之急要紧。”
仪王说是,“臣已经命人拿下太康茶盐司主管官,勒令提刑司严查,此一路平常事,命仓司暂行代管。”
帐后的官家道好,却是半晌没有再说话。
抬起眼,他试图穿过厚厚的帐幔看见后面的人,然而没有,什么都看不见,正因看不见,心思便悬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见官家的声音,忽然提起了那个念念不忘的儿子,“你大哥……近来不知怎么样。”
仪王略顿了顿,垂首道:“臣离京十几日,今日刚回来,还未来得及探望大哥。”
李霁清风光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受坠楼宫人的案子牵连,从郡王一路贬至开国子。开国子,五品的官职,虽然官家褫夺了他的郡王封号,但念在父子一场,没有将他彻底贬为庶人,已经是破例的袒护了。
官家心里终究为此不平,长叹一声道:“你们都是朕的骨肉,手足之情不可忘,若是忘了,就猪狗不如了。得了空闲,去看看他,他如今正禁足,吃穿用度上也不便利,去问问他,可有什么需要的。”
仪王说是,深知道官家那句“猪狗不如”是在敲打他。有时候真不明白,明明都是儿子,明明自己还是嫡出,为什么一个贱人生养的,就那么得官家的心。官家儿子多,偏私得厉害了,兄弟之间也会争宠,说到底都是官家的错,是他这个父亲当得不称职。
好在李霁清彻底出局了,这件事后再也没了夺嫡的资格,官家的拳拳爱子之心最后害了他,自己还有什么可斤斤计较的。于是从容一如往常,复叉手行了一礼,从崇政殿后阁退了出来。
弥光一路相送,送他去皇后的寝宫,半道上掖着手道:“那个李宣凛,小人试探过了,他嘴上庆幸易云川的死,让他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但说及易娘子时,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仪王扬眉笑了笑,“不出所料,弥令触到他的底线了。”
弥光丧气地摇头,“他竟拿我的家小来威胁我,可见这易小娘子对他十分重要,殿下这步棋是下对了。但殿下,他日成就大事,易小娘子就是一国之母,届时小人的肝脑涂地成了殿下脚下的泥,恐怕不值一提了吧。”
他旁敲侧击,仪王听罢转头看了眼这阉人,那张白腻的脸上眉眼耷拉,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我承诺弥令的话,几时反悔过?易娘子的作用不过是牵制李宣凛,目下你我都在委曲求全,忍一时而已,绝不会忍一世的。弥令当初任过先皇后殿中押班,虽只有短短两个月,先皇后待你不薄,我与弥令的情分,也非旁人可比。”他负手佯佯走在夹道里,迎面的日光让他眯起了眼,他语调笃定,大大给了弥光一颗定心丸吃,“只要得到我想要的,那些人,一个都不会留。李宣凛功高盖主,易小娘子是枕边利刃,届时我会比弥令更想摆脱他们,弥令只管放心。”
第36章
弥光听他这样说,终于重新露出了笑脸,“有殿下这句话,小人就放心了。说起先皇后,小人在仁明殿供职的时候,确实很受先皇后照顾,所以小人惦念先皇后的好,一心辅佐殿下。官家在册立太子一事上,到现在都不曾有一句准话,小人本以为上次道州平叛之后,官家至少会有抬举殿下的意思,没想到只是封了个王爵,就草草打发了,这事办得不地道。还有前阵子豫章郡王那件事……官家甚是懊恼,宣了宰相和庆国公入禁中商讨过,那两位的意思是公事公办,官家虽然无可奈何,但言下之意小人听得出来,恐怕不无怨怪殿下的意思。”
仪王苦笑,“同样是儿子,我竟不明白自己有哪一点不如大哥,就算到了现在这样境地,爹爹还是向着他。”
弥光轻叹了口气,“大约还是因为先皇后与官家不睦吧,官家把对先皇后的不满,都转嫁到殿下身上了。”
仪王的生母明德皇后,确实不是男人眼中柔情似水的女子,她独立果断,爱憎分明,因为官家宠爱的孙贵妃放肆僭越,就命左右将人按在那里狠狠鞭打了一顿,从此和官家结下梁子,直到临终,夫妇之间也没有和解。
在官家眼中,她是粗鲁蛮狠,不可一世的人,就是这样的人,教导不出优秀的皇子,因此本该是他的太子之位一直悬空着,至今没有定夺。得不到肯定,对他是最大的伤害,他为此彷徨过、伤心过、羞愧过,也愤怒过,但那又如何,还是要一日日地忍耐下去,忍得久了,心肠变得坚硬。他知道别人即便什么都不做,在爹爹眼中都是好的,自己若是再不争取,就要彻底被人踩在脚下了。
“发落了大哥之后,爹爹可有其他动作?”
弥光道:“传召了高安郡王,把龙图阁修正本朝记事的差事交给他了,三日之前还曾召见过寿春郡王。”
所谓的寿春郡王是三皇子,生母俞贤妃在世时颇受官家礼遇,但他这人擅藏拙,平时不爱出头,在兄弟之中并不拔尖,爹爹平时也不怎么注意他。可是奇怪,这回大哥出了事,年长的皇子中除了自己远赴太康,剩下的爹爹都召见了一回,又想起自己先前去崇政殿复命的情景,爹爹连面都不肯见上一见,两下里一对比,让他心头的焦躁重又浮了上来。
弥光见他不说话,唤了声殿下,“稍安勿躁,越是这样时候,越应当沉住气。”
他颔首,放眼望向夹道的尽头,凉声道:“多少次……多得我都记不清了,就算我为社稷再奔忙,爹爹好像都看不见。无所谓,爹爹看不上我没关系,我的功绩能让满朝文武看见,这样就够了。”
有时候取悦一个人,比取悦满朝文武更难。如果这个人对你的成见根深蒂固不能改观,那么到了最后大不了放弃他,又怎么样呢。
眼下要专注的,是另一桩事。顺着夹道往西行,就是杨皇后寝宫,弥光送到这里便先行退下了,仪王站在宫门前遣黄门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就见殿内女官出来迎接,掖着两手上前呵腰,垂首道:“殿下,圣人有请。”
杨皇后没有中晌歇觉的习惯,大概源于她是医女出身,不肯将时间用在睡觉上,情愿研读一下医书,甚至自己晾晒草药。
仁明殿的后阁中,据说满院子都是巨大的笸箩,天晴时候成排地敞露在日光下,是杨皇后对往昔岁月的追忆。可惜当上了皇后,很多事情不能随心所欲,说起当年被封皇后也是机缘巧合,官家狩猎负伤,那次正好是她陪同医官随扈,几日换药下来被官家看中了,便收入后苑封了郡君,然后进美人、进充仪,一路当上了皇后。
如果说原配皇后要慎之又慎,那么继后的册立完全是凭官家个人的喜好。杨皇后没什么家世背景,待人也永远是不好不坏,对官家的儿子们做不到视如己出,但绝对合乎皇后的标准。见仪王来拜访,很客气地让人迎进来,进门赐了座,然后静静等着,等他自己说明来意。
仪王也没有兜圈子,在座上微微呵了呵腰,“嬢嬢,臣今日来,是想求嬢嬢为臣做主。臣看上一个姑娘,想娶她为妻,这件事还未向爹爹禀明,先来和嬢嬢说了,希望嬢嬢能在爹爹面前,为臣美言几句。”
杨皇后一听,放下了手里的建盏,“这是好事啊!前几日官家还提起,说二哥到如今都不曾娶亲,话里话外很是着急,发话让我加紧筛选上京的贵女,看看哪一家的姑娘能合你的心意。我算来算去,只有颖国公家的信阳县君身份地位与你相配,只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本来明日打算派人过你府上传个话,问问你的意思,不想你今日正好进来了……快说说,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我来替你参详参详。”
仪王脸上浮起了一点赧然之色,“要论家世,我相准的这位姑娘不能与信阳县君相比,但人品才貌绝不输人半分。说起她父亲,嬢嬢应当也听说过,就是密云郡公。臣知道,易公身上还有悬案未决,但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想必爹爹也不会再追究了。易家的小娘子,我是上年后土圣诞在梅园结识的,后来就一直念念不忘,只是担心爹爹是否会反对,才拖了这么长时候。我想了很久,自己也到了年纪,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所以今日鼓起勇气先向嬢嬢透露,还望嬢嬢能帮帮臣,成全我的一片痴心。”
杨皇后这人没别的,就是对痴男怨女的故事最感兴趣,因此他一说,她就已经打心底里认同了。
至于密云郡公,她当然听说过,四年前监军黄门弹劾他侵吞粮草,官家大发雷霆,但在她看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手下兵卒顺服,能打胜仗就行了,管他粮草怎么安排。结果官家耿耿于怀,对密云郡公多番试探,一面深恶痛绝于那点空穴来风,一面在得知郡公病故后惋惜痛失良将,所以男人真是种复杂的东西。
如今上一辈的恩怨淡了,到了小辈论及婚嫁的时候,杨皇后觉得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二皇子的年纪属实不小了,看在他叫自己一声“嬢嬢”的份上,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
“好。”杨皇后答得很爽快,“我过会儿就去面见官家,把这件事同他说了。”
仪王心里又没底起来,“嬢嬢说,爹爹可会答应?”
杨皇后觉得他完全是杞人忧天,“为什么不答应?你是娶妻,又不是出嫁。姑娘要嫁高门,你不论娶谁都是低就,娶你娶她有什么差别?”
仪王听她这样一说,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竟都没了用武之地,于是站起身向上长揖下去,“多谢嬢嬢成全。”
杨皇后抬了抬手让他免礼,“这事就交给我吧,我去同你爹爹说,成与不成,我再派人给你传话。”
仪王又再三道谢,方退出了仁明殿。
长御站在门前看人出了宫门,转回身轻声问:“圣人果真要替二殿下陈情吗?”
杨皇后自然也有她的考虑,抚着圈椅的扶手道:“我没有生下皇子,将来皇位必定落在他们之中。大哥这回是没救了,三哥生性散淡,五哥读书读傻了,六哥外放泌阳学本事,七哥八哥都还是孩子……眼下看来除了二哥和四哥,官家也没谁可选了。我嘛,能做好人的地方就多做好人吧,将来不管他们哪个登极,我都可以自在当太后,这样就挺好。我的心里,还是觉得二哥更周全些,毕竟四哥定了汤家的姑娘,那姑娘又是孙贵妃养大的,将来真要是四哥有了出息,他们必定礼重孙贵妃,那我又算什么呢。”
这是肺腑之言,当然这种话只有在贴身的长御面前倾吐。说完了,又有点后悔,杨皇后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示意长御,“可不敢往外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