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无疑是绝望的。

石斐然是开着车跟过来的,他没方怀跑得快。方怀听说了笔记本被淹的消息,直接出门上了最后一班没停运的公交,半路公交停运又换了自行车,冒雨踩过来,石斐然开车在后面反而被堵车卡住了。

他进了酒店,先是看见被水灌了大半的停车场入口,心里先松了口气。

他知道方怀是个固执的人,但他的固执很有分寸,不至于做出拿命去换个日记本的傻事。他最怕的反倒是停车场积水不多,方怀执意进去找,进去之后水涨起来把他给堵住了。

然而,他的视线从大堂里十几个人脸上一一划过,忽然心里一沉。

没有方怀。

那个林家来的小伙子局促地握着手、额头冒汗,焦急地踱步,其他几个人也是慌乱的,但勉强压抑着恐慌分发搜集物资。把所有矿泉水和食物都收集起来,分发出去,谁也不知道这场台风会持续多久。

“方怀呢?”石斐然问了那个剧组过来交接的人,此时心里还没做最糟糕的打算,留着一线希望,“他……太累了,上去休息了?”

几个人看着他,一时脸色煞白着,没说话。

石斐然的心猛地凉了下去。

“我进去找他。”

林家那个小伙子抖着嘴唇道,一边说一边脱下外套一扔,脱了鞋要往外走。

“你冷静一点!”他身边的人立刻拦下了他,“去送死一个还不够吗?!你们都疯了!”

这一句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轻飘飘的稻草。

断电了开不了灯,窗外雷声轰鸣,闪电照亮了一张张恐慌的脸。众人安静了半晌,有人呜咽出声。

“……方怀呢?”石斐然看着停车场的方向,整个人都在发抖。

一个人把一个橡胶小玩具举起来给他看。上面挂着一张早就被打湿、破破烂烂的布条,字迹已经非常模糊了,依稀看得见‘救命’两个字。那两个字的笔迹很稚嫩,像是小孩子写的,而‘救命’下面还有一行更成熟些的字,是‘B13’。

B13是停车场里的一个停车区,这是求救的讯号。不难猜出,此时被困在里面的那一大一小车是停在B13区。

就在半个小时前。

那时停车场入口的水刚淹没到腰部。众人对着小鸭子研究了半晌,最后其中一个人勉强笑了笑:

“是……恶作剧吧。”

说这话的心思谁都能猜到,但此时此地,没有人笑话他。

“即使真的有人在里面,”另一个人急喘着气,说,“咱们也不可能——没那个能力救,要专业潜水队来。我在打110了,没信号。”

谁都知道潜水队不可能来,即使来,也是一两天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整个城市都陷入了一团糟的状态,毫无秩序可言。这样的停车场和地下商场不知有多少,这里不是人最多的,也不是离警察局最近的,凭什么来救人?

里面的人恐怕凶多吉少。

方怀在一边安静地听着。少年唇色是一种很淡的颜色,他衣角浸着水,挽起来的裤脚也在往下滴水,浅色的眸子干净极了,他已经没有最开始那种慌张难过的状态,在此时此地,显出了一种不符合年龄的镇定。

“方怀,你说是吧?”

剧组那人认识他,这个小鸭子是方怀捡到的,他想要得到方怀的附和认可,才能心安理得的对那些人的求救信号视而不见。

毕竟法不责众。他们也不是不愧疚,也不是麻木不仁,只是灾难当前,还是自己的命重要,不是吗?

方怀安静了片刻,点点头。

众人都松了口气,有种终于从愧疚感中逃脱的释然感。那个剧组的人走过来,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你也别觉得愧疚……你在找什么?”

少年俯身从柜台后面找出一支手电筒,换了新电池,又带上矿泉水和压缩饼干、一些柜台常放的应急药和绷带,简单又迅速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出来。

“我去外面上个厕所。”方怀笑了笑,浅琥珀色的眸子弯起来,“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先忙。”

刚刚还吵吵嚷嚷的现场忽然安静了,许多双眼睛看着他。

“一楼就有厕——”那人刚说了半句,急急地咬紧下唇。

方怀没有说破,没有戳破他们最后那一片心安理得的遮羞布。他没有宣扬自己的道德与品格,甚至在最后还照顾着他们的感受,许多人却一瞬间只觉得自己扭曲自私如蛆虫。

众人眼睁睁看着少年高挑瘦削的背影一步步走到门外。

他没有撑伞,背影在灰蒙蒙的天幕里撑出了一片光亮,白衬衫的衣角被风掠起,像一只振翅的鸟儿,又像一个孤身奔赴沙场的英雄。

他们眼睁睁看着他像更深处淌去,直到背影完全被一片阴影吞没。

而那个剧组来的人,莫名就想到了昨天刚拍完的那个镜头。

着一身军服的青年站在废墟里,对着光亮的方向遥遥敬礼,慷慨赴死,模样英俊又洒脱。

方怀和林殊恒……真像。

室内沉默了许久。

片刻后,有人红了眼眶。

只有在天灾人祸来临时,人性才会被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一拷问。

许多人刚刚心里只想着自己要如何度过这次危机,此时此刻如醍醐灌顶,纷纷都醒了。

他们短暂地交流片刻,开始自发的寻找分发物资,给各层的房客送去。把破了洞的落地窗用东西挡住,把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做好,尽力一齐度过难关。

地下车库潮湿又阴暗,水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上涨。

污水里有汽油的味道和许多玻璃碎片——这里还比较靠近入口,显然有许多车主敲碎车窗逃生,碎玻璃混在泥水中,方怀一时不慎,被割伤了小腿。

此时水位已经到他的腰。

条件所限,方怀带不了太多的东西。他考虑到自己可能会被困在这里,带了必备的东西,但绷带是不能浪费的,万一被困在里面的人也受伤了呢?

他没有去处理自己的伤口。

水位仍在上涨。方怀一直拿着手电筒四下查看,每隔十米就扬声喊一次:

“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他,少年清朗的声线一点点拉长、回荡,显得很孤单。

四处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唯一的亮光是手电筒,空气是潮湿微腥的,只能听见汹涌的水声。越是往里面走,空气就越稀薄,呼吸非常困难。

方怀脑海里一瞬间也闪过退缩的念头。

他不是圣人,也是一个普通人,生病了会难受,被割伤了会疼,也会怕死。而此时回头,还来得及出去。

他站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最后握着手电筒的手紧了紧,仍然是往前走。

那一瞬间,他大脑里想的是……万一被困在里面的人,是方建国、甚至是叶于渊呢?

当然这只是一个比方。他知道方建国已经去世了,叶于渊现在在南市安安全全。

他只是想,此时在里面挣扎着、绝望地等着别人来救的人,对某些人来说,一定是重要而无可替代的存在。

将心比心,他希望有朝一日如果叶于渊被困在里面,也会有人去救他。

“有人吗?”方怀仍然每隔十米喊一次,拿着手电筒去照墙上的区域标记。A区在停车场最深处,其次是B区。

他现在已经走到了C区,退无可退,死亡的阴影彻底笼罩下来,他心里却不再思考后悔与否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