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骗婚gay吗,有点幻灭。”

“不是骗婚吧,就是婚前随便玩玩,包养个……你们懂的。”

说这几句话的是场务和助理,本来地位就不高,借光蹭了一顿米其林三星,蹲在一边小声八卦。而更多的人只是心里想想,并没有说出口。

时间很紧张,吃完饭休息一会儿过后就要继续拍。方怀已经又吹干头发、解开卫衣外套,恢复了‘林晓’的造型——他自身条件很好,几乎不需要化妆修饰,给化妆师省了不少麻烦。

方怀和叶于渊似乎在某个话题上起了分歧,最后叶于渊站起来,率先迈步往人工湖边走。

正八卦的几个人余光看见话题的主人公起身向这边走来,便立刻低下头收声了。

叶于渊还是那副漠然的样子。

除了跟方怀说话的时候,他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同样的表情,冷淡严肃又一丝不苟,俊美得不带一丝烟火气,有时像是被高供在神台上的俯视众人神像。

叶于渊俯身,用手试探人工湖的温度,沉默片刻后,皱起了眉。

方怀刚刚还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水被太阳晒过,温度绝对是在二十度以上的。

方怀此时也走过来了,有点尴尬,听见叶于渊低声说:

“长大了,会说谎了。”

他垂着眸子看方怀,面上没什么表情,潜台词好像在说真把他当傻子了?

方怀心里一时苦闷,又忍不住说了一个自己都不信的谎:“刚刚出太阳的时候水是很热的,现在冷了。”

叶于渊:“……”

叶于渊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拇指磨挲过方怀的鼻梁到鼻翼,在唇角逗留。

方怀又有点想亲他,还好忍住了:“怎么了?”

叶于渊背对着人群,方怀能看见有人探究又嘲讽地往这边看,一和他对上视线又飞快地移开眼神。

这天的天气其实并不好,像是在酝酿一场大雨。午后微弱的光穿过树叶缝隙,叶于渊低着眼,仿佛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唇边很淡地扬起一些弧度。

“鼻子没有变长啊,”叶于渊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很罕见地同他开了个玩笑,“我家的小匹诺曹。”

这个玩笑其实也不好笑,跟以往的叶于渊又很不同。他手指轻轻覆在方怀鼻尖上,眼神有那么几秒几乎是纵容宠爱的,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的样子。

方怀一言不发地看他,心跳很快又很急。

他太喜欢叶于渊了,尤其是叶于渊这么看着他、跟他说这些很不同以往的话的时候。

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这里是片场,最后只能宣布:

“我回去要亲你。”

叶于渊垂下眼睑,低声道:

“嗯。”片刻后,他嗓音微哑,补充道:

“你要记得,别忘记了。”

方怀心里其实埋着一件事情,没有跟任何人说,他有时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觉。

拍完戏之后,他有时候很难把自己从‘林晓’的角色里抽离出来,长时间的走神、心情时常沉闷与绝望,尤其是今天第一次拍这场戏的时候,他下水时,有那么几秒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他有点害怕,但又觉得这似乎是小题大做,没有同谁说。

吃完饭稍作休整,开始拍最后一次。

再过一会儿光线就要开始变化,和剧本里要求的感觉不一样了,这次拍不过,可能就要延后或者迫不得已考虑别的方法。

在叶于渊来之前,方怀其实是有点着急的。此时此刻心里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其实焦虑和沮丧还是在,但叶于渊对他来说就像是最好的镇定剂,效果好而且作用很温和,至少这次方怀站在镜头下,没有再掌心冒冷汗、心脏发虚。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让早就滚瓜烂熟的台词和走位在心里再过了一遍。

徐团圆打了手势,几台摄影机同时就位。这是场雨戏,压力水管造雨器原本都缓缓启动,也就在这时天边闷响,丁点雨珠连成线。

下雨了。

自然的雨不好把控,但真实性更强,效果也更好。徐团圆估摸了一下雨势,又和副导演讨论片刻,决定还是继续拍。

徐团圆对方怀的方向抬手示意‘准备’,提了提气,中气十足地道:

“action。”

所有人同时停止了交谈,看着方怀的方向,不少人面色凝重。

人造的雨向四处飘,秘书帮叶于渊打起了伞,叶于渊微一摇头婉拒了。他手肘上搭着方怀的连帽卫衣外套,沉默着看向方怀的方向,指节下意识地攥起来,很快又松开。

而徐团圆低头注视着取景器。

方怀表现的比他想象的要好,也比前几次都要好。之前拍到第五次的时候,方怀甚至没能到入水就被喊了卡。

镜头先是把整片天地裹着,灰蒙蒙的天幕,高墙大厦鬼影一样笼罩下来,广告牌在雨幕里是一道惨白褪色的线条,不见天光。再然后,收音设施工作,把风声和雨声收进麦克风,镜头一点点拉近。

少年像是根本感觉不到雨丝,安静地站在人工湖边上,一手搭着栏杆,一手捂着胃部,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铁丝紧紧勒着脾脏,明明很痛,脸上却看不见表情。

他天生微卷的额发被雨水打湿了,肤色苍白,干燥起皮的嘴唇不见一丝血色,他的眼周覆了一层雪白的纱布,此时那层纱布缓缓松开,取下来的纱布被随便团了团揉进掌心里——

那是一双形状很漂亮的眼睛。

他的眼尾是微垂的,浅琥珀色的眸子,让人能够想象到没有遭遇意外之前,应该是一双很澄澈透亮的眼睛。而现在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焦点与神采,从头至尾是一潭死水无波。

他整个人的感觉病态而低沉,蜷着脊背,忽然迟钝地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什么也没有,他眼前什么也看不到。

只能通过嗅觉和听觉判断着下雨了,被铁锈掉的栏杆上面有很浅的人工湖标志。他不是第一天失明,却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永远也好不了了。

以后就要这么不人不鬼的活着,过一辈子。

讽刺又可笑,像是一场现实主义荒诞喜剧,拉开幕布才知道出演的小丑是自己。

镜头里,少年很突兀地笑了一下,笑得越来越急促。他很瘦,肋骨的形状从旧T恤里透出来,随着呼吸与大笑的动作一点点打颤,有些怪异。

“林晓……”他踉跄退了两步,一下摔进一小个水坑里,淤泥溅了一身,他低着头自言自语,“林晓,你怎么这么恶心啊。”

同性恋,还是个瞎子,没有人喜欢。别人说他拄着导盲杖低头的时候,看起来好像一条狗,他也只会迟钝地抬起头笑一笑。

少年的笑容很快就褪去了,变成急促的呼吸,好像下一秒就要窒息一样,五脏六腑挤压在一起要揉碎了所有血脉骨骼。

他跪坐在地上,雨势逐渐大了,皮肤是病态的白,青色的血管凸起。他剧烈地喘息咳嗽着,低下头的时候,口型仿佛在说‘救救我’。

摄像机背后,副导演和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有些惊异。

到这一步时,方怀发挥的比所有人想象的要好得多,几乎跟当时试镜时的水准不相上下。

演技和表达本来没有硬性规则,但好与坏是能一下分辨的,方怀是个有天赋的演员,徐团圆一直知道。几个机位的摄像机同时工作,灯光遮光也早就就位。

好些人都不说话了,看得认真。

一直到昨天为止的戏,都是林晓的失明前的生活、出国移民等一系列过渡情节,和一些配角片段,比较平淡简单。

很多人是第一次见到方怀这种程度的爆发力和共情渲染能力,之前的闲言碎语一下子就没了。

“这场说不定可以过,”副导演和助理交流了一下,“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