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2)

做完这一切,他正要离开,老头突然出声了:

“我注意到你从进入这家疗养院开始就愁眉苦脸。”

已经走到门口的俞适野再度回头,听见老头辛辣的嘲笑:

“面对下肢瘫痪的老人,你遇到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可以开始愁眉苦脸了?”

“……”俞适野。

这个老头,真的有点讨厌。

第五十一章

讨人厌的老头还是一个活力十足的老头。

他的身上完全没有老年人惯常的暮气沉沉,他思维敏捷,行动力极强,正在疗养院里轰轰烈烈地追求一位老太太,今天鲜花贺卡,明天蛋糕曲奇,闹得疗养院上下热议不断。

作为老头的护理人员,俞适野不得不做出很多正常情况下并不需要做的事情。

比如挑选花束,比如制作蛋糕,比如在这个老太太和某位老先生交谈的时候站在旁边假装看书,实则听壁脚,以便于让老头于不动声色间掌握该老太太的喜好,以便事半功倍;他甚至还学习了些魔术技法,就为了配合这老头,让他在众人面前出风头……

这家疗养院里,俞适野一共照顾五个老人,但其余四个人捆一起加起来,还没有一个安德烈麻烦。

但这些并非难以忍受的,他总要在这里呆这么长的时间,有事情做总比没事情做好。

令俞适野和安德烈爆发第一次冲突的,他们出门钓鱼的时候。

一条长长的溪水曲曲折折,河边钓鱼的人总坐着,呆在轮椅上的老头毫不突出,他挥动钓竿,漫不经心说了一句话:

“你来这里都两个月了,还不够你从被小女朋友甩掉的阴影中走出来吗?”

正望着溪水的俞适野一怔,还没有反应过来。

安德烈继续评价:“至少六十天了,差不多也够让你看明白,明天不是世界末日了吧?这只是一场恋爱而已,人要学会向前看……”

封锁在内心的伤口突然被挖开,在俞适野毫无准备地情况下狼狈地暴露在天光下。

冷不丁的尖锐痛苦之后,就是极致的愤怒,俞适野的声音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我的事情不需要别人来评价!”

“男孩,冷静一点,没人想要评价你的生活。但我也不想身旁天天呆着个苦大仇深的护理,活像明天我就要入土为安了。要我说,你应该多向前看……”

“……你凭什么这么说?”

俞适野的愤怒无处着落。

异国他乡,举目无亲。

他孤零零站在这里,轻声问:

“你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任谁都该向前看。”安德烈转过头,和他对视,翡翠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冷酷的光,“只有死人才无法向前看。”

***

除了让俞适野厌烦,单薄的言语不再具备任何力量。

俞适野开始频繁的梦见过去的事情,梦很凌乱,有时候是他和温别玉,有时候是他和温别玉以及温别玉的爷爷,有时候也有自己的父母。无论是什么样的发展,这些梦都以俞适野被惊醒为结局。然后现实铺天盖地的涌来,钳制他的呼吸,抽取他的养分,让他日渐晕眩。

这让他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他依然做着疗养院的工作,也还满足安德烈一些额外的要求,但如非必要,他不再和安德烈多说一句话。

一个人的惨事到了别人的嘴里,就变成故事。

而他不想从别人嘴里听见自己的故事。

俞适野的沉默对安德烈没有任何影响。这个老头的追求热情而激烈,有层出不穷的浪漫手段,很快,安德烈就和自己追求的老太太正式确定了情侣关系,总在休息的时间里相携相伴。老太太的腿脚还好,于是疗养院里的人经常能够看见一个矮小的年老女人,推着轮椅,在疗养院外的花园走来走去。

她是今年年初才进入疗养院的,进来的时候,忧郁恍惚,常常一天也不出一次房门,偶尔出来,也对其他人的招呼视若无睹,俞适野有时听过别的护理人员谈论这位老太太,她有名字,叫做曼莎,护理人员绝大多数时候都会亲切地称呼她的名字,但有些时候,比如坐在只属于护理人员的办公室里的时候,他们也会叫她“307”:

“307最近的健康状况怎么样?”

“挺虚弱,没精神。”

“有让她参加疗养院组织的比赛吗?”

“当然,但她兴致缺缺,就算去了也是坐在一旁发呆。”

“这可不太好。”

这一句话的意思就是,307的房间,很有可能在短暂的时间里重新空置,并等待它的下一位主人。

但现在不太一样了,曾经恹恹困倦,神思恍惚的老太太似乎被安德烈的活力感染了,她开始挑选衣服,梳妆打扮,还将自己蓬松的卷发重新打理成精致的小卷,这个时候,安德烈会拿出一盒子彩色的蝴蝶结夹子,逐一夹在那头银白的发上。

然后他们开始聊天,他们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作为护理人员,俞适野不能离他照顾的老人太远,他并非刻意听他们说话,可只言片语依然传入他的耳朵。

他们聊电影,聊音乐,聊自己喜欢的东西,也聊过去和未来的生活,他知道了安德烈过去是一位运动员,曼莎好像是护士。

也许是因为曼莎职业的缘故,他们甚至聊到了死亡。

曼莎告诉安德烈,自己见多了死亡,她只希望,自己的死亡是清醒的,并在最后的清醒的时光里,能牢牢握住他的手,听他再说一次“我爱你”。

这个和风静谧的下午,夕阳金灿灿的,拖曳着光,让两位老人的影子,也彼此相拥。

然后,一切来得这么快。

一天晚上,曼莎突发急症,被送入医院抢救。

等俞适野得知这个消息,推着安德烈急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曼莎已经从抢救室出来,进入ICU病房,又几天之后,她从ICU转移到普通病房,口鼻带着呼吸器,身上插满管子。

安德烈白天的时候去看了他一眼,她的家人在旁边,将不大的病房挤得满满当当。

晚上的时候,安德烈又让俞适野带自己再去看一次。

俞适野无法拒绝,任何美好的感情,都会让他想起自己与温别玉。正因已经失去,所以额外想从生活的片段里寻找安慰剂似的幻影。

他再度带着安德烈,偷偷来到医院的病房。

这次,病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医疗器械的屏幕光搅乱昏沉的夜。

他站在门口,看见安德烈操纵轮椅,来到病床旁边。

安德烈握住老人的手,轻轻叫一声:“曼莎。”

没有回答。

安德烈又说:“我爱你。”

依然没有回答。

由呼吸机带出的沉闷呼吸声响在室内,老人没有睡着,她睁着眼睛,泛白的眼球愣愣地望着房间里的一点。她的心脏还在跳动,她的血液还在流通,她的肢体还是温热的。

但她的神智和灵魂,已经远离躯壳而去。

俞适野看见安德烈用双手握住曼莎的手,他的头颅垂下来,一滴泪自他眼角渗出,滑过面颊,来到下颚,最后滴在被褥上,成为一粒湿漉的圆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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