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没有人陪伴,二十年来一直直觉行事。
或许今天雷长寿一句道破梦中人,他其实……还是想碰金银。
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这么在意这双手?
在他内心深处或许真的想过重新回到银楼,抑或者,一直都没有放弃想做的事。
晚上。
不知道是不是回到旧式宅院,闻到了老旧木料的味道,贺老头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被反捆住双手,按在地上受审。
漆黑的夜色,同样的深宅大院里,满满地站了一圈人,最前方是一个台子,上面架了一个融铜水的炉子,下面是火,等着要熔化那件金器。
很多人围着他,举着火把,大声斥责,还有谩骂质疑声。
最上面的人站在那,手里拿着一本红皮语录,一身绿色武装服,抬高了下巴问他:“贺延春,董商户的金佛,是不是你偷偷拿了、藏起来了?说话!”
一旁已经换了一身同样绿色衣服的中年男人,紧紧挨着那个十几岁半大孩子站着,他体态微微发福,脸上还有着皮带抽过的瘀血伤痕,磕磕巴巴在举证:“我、我昨天夜里,打算把金佛带来熔了,但是贺延春他不肯,我就和他争执起来,后来我就锁了门,去睡了……这金佛是我家长辈私存的黄金打的,我有权利处理,是贺延春,一定是他舍不得自己打出来的金佛,偷走了那尊金佛!”
梦里的贺延春要年轻许多,五十出头,正是壮年,他抬头看着台子上的人。
他们目光交汇,董商户短暂地躲了一下,但还是定定向他看来。
贺延春只看着他,目光如炬。
被按在地上的人,从未偷窃;站在台上说要捐赠的人,也不舍交出。
某种意义上,他们出奇的在维护同一样东西——那尊金佛,那尊被宝华银楼奉为镇馆之宝的金佛。
贺延春不想熔了自己的心血,即便挨打,也只咬牙哑声道:“我没有,我贺延春,一分一厘从未偷过——”
他不认。
他手脚干净,哪怕是一个打金匠的时候,也从不碰一分一毫。
台上的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嗤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见棺材不掉泪,带证人来,贺延春你也好好听听,你徒弟是怎么说的!”
有人被推搡着带过来,站在了贺延春面前。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得瘦弱,哆哆嗦嗦的,不敢抬头的样子带着畏惧。他不只是对台上,更多的是在看向贺延春的时候,眼神稍一接触迅速移开了目光,指着道:“我亲眼瞧见,是他,是我师父偷了那尊金佛……”
“你放屁!你胡说!我——”贺延春被人按住,在地上无法动弹一步,他喉咙嘶哑几乎喊出血:“老子这辈子就是穷死、饿死,也不偷别人一分钱、一粒米!”
台上的人呵斥道:“贺延春,事到如今你还嘴硬!现在送你去农场劳改,好好认识自己的错误,什么时候把金佛交出来,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做人……这是破四旧!你不能妨碍我们破四旧!”
贺延春被人按着跪在地上,他膝盖硬,硬挺挺几乎整个人都被按到了泥土里。尽管如此,他梗着脖子抬头,咬牙看着那个指证他的年轻人,质问为什么害他。
对方却跟他划清界限,躲在火把下起伏的阴影里,怯懦道:“你、你不是我的父亲,我们是养父子,我有权利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我要同你划清界限,要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说到这里,大约有了几分底气,略提高了声音质问道:“对,我得去找我父母,你要告诉我,他们是谁!”
贺延春喉结滚动,对他道:“你是一个没人要的私生子,生下来就被扔在田埂上。”
第74章旧梦(2)
“本来就是一个快要死了的孩子,你哪儿来的父母?”
“野狗要吃了你,是我把你捡回来,养到这么大。”
对方像是鼓足了勇气,抬头道:“贺延春,我要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
他睁开眼。
眼眶犹热。
醒来已是清晨。
地上有晨光与暗影的交界线,宽大地砖破损之处,有细草从缝隙探出。
矮窗外是小孩跑过的脚步声和笑闹声音,模糊听到在喊“爷爷”。好像有这么一个孩子在,整个院子,整个老房子,都鲜活灵动起来,斑驳陈旧的时间冕针转动,尘土飞扬中,缓缓前行。
苍苔满地,物是人非。
贺老头坐了片刻,起身去洗了把脸。
院子里,雷长寿坐在一把小木椅上正在抽旱烟,瞧见他来,拿起烟丝叶子,也给他卷了一支。
贺老头接过来,只抽了一口就呛得咳嗽。
雷长寿瞧见笑起来,安抚道:“这烟叶是自家种的,烤过三道,劲儿大,老先生慢点抽。”
贺老头原本有点眼眶微红,但他年纪大了,本就容易如此,这会儿被呛了几下旁人也瞧不出,只当是刚才咳嗽得厉害才如此。
山上清晨微凉,太阳缓缓升起。
阳光照在身上,贺老头揣着手,眯着眼睛坐在门口晒太阳,他觉得这样很好,也有些理解村口那些老人为何会这样了。
年轻那会儿觉得这是偷懒。
年纪大了,觉得这么懒懒散散,身上有光照着,暖洋洋的又活一天,挺好。
白子慕在一旁院子里的光亮处,在跟哥哥玩儿踩影子的游戏,他负责躲,雷东川就跟在他后面不紧不慢地伸脚,小孩跑来跑去,额头上都冒了汗。转身瞧见贺老头出来,白子慕就不玩儿游戏了,跑过来扶着老人膝盖,亲亲热热地喊他:“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