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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芋钊没理会那玩笑话,左右瞅瞅身周并没有碍眼的人物后,他才咬着牙低声向唐离问道:“若愚兄与王鉷,甚至是李复道大人结了怨恨,别情你会站在那一边儿?”。
“老杨你怎么会这么问?”,唐离一愣之后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户部尚书!”,简短的说了这四个字,杨芋钊就再没细说,又隔了片刻后,面颊上滚起两道肉棱的他才又咬牙恨声道:“他王鉷借着杨慎矜一案接受户部事务不过才几个月,他弟弟就忙着召人扩建帐上库房,这样的人还有脸说别人管不了户部大帐”,言至此处,老杨脸上的神色简直就是怨毒了,“王鉷再怎么说好歹也是个名门之后的正牌子出身,他安禄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生在柳城的九姓杂胡贱种居然也敢看不起老子的出身,总有一日老子要跟这个杂种覆窠!”。
“覆窠”是唐时典型的市井间俗语,意思是报仇、秋后算帐等,只不过这个词儿还带有些下流的意思,所以不说官人,就是一般的良人如果不是被逼急了吵闹打斗也绝不会在口语中用到。杨芋钊乃市井混痞子出身,靠的又是裙带关系爬上来,他做官以后最怕的就是因为出身被别人看不起,所以日常穿着言行上都极力注意着不肯露出一丝市井气来,如今不看他脸色,只听到这个词儿,唐离也知道杨芋钊必是遭了安禄山极重的羞辱,以至于现在如此失态。
其实就历史来说,安禄山一直对口蜜腹剑的李林甫服服帖帖,而杨芋钊最初也的确是得李林甫的援引才能在短短的时间里爬上高位,加之安禄山乃是杨妃的“干儿”,而杨芋钊乃是杨妃的远房堂兄。论理,不管怎么说安、杨二人都该是同一阵线,但也不知道安禄山是那根筋出了问题,从他看到杨芋钊的第一眼起就不顺眼,随后二人之间的怨恨越来越深,最后简直到了不共戴天,必要至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地步。
虽然杨芋钊没有细说,但唐离明白他最近肯定跟王鉷、安禄山及李复道等人接触过。依他现在的地位和心思,只怕这番接触八成还有讨好的意思在里边。谁知安禄山因为瞧不起他的出身对他大加羞辱,而没能做上户部尚书的王鉷肯定也不会放过这个难得发泄的机会。至于李复道,一方是杨芋钊,另一方是安禄山与王鉷,他的倾向性压根儿都不用猜。
“噢!”,唐离随口的应答声中满是感慨,如今在名义上他自己、杨芋钊、王鉷、李复道、安禄山这五人都是属于李林甫一党,但相互之间的关系怕是连陌生人都不如。自己与安禄山不必提,王鉷若是知道户部尚书之事是自己居中牵了线,只怕也是得罪定了。如今杨芋钊与三人的关系又成了如此模样。唐离虽然知道由自己岳父为首的李党必定会因为各自的利益不同而分崩离析,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想不到这种分解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猛。
原本在他想来,这种李党内部的分裂至少要等到李林甫去世以后才会发生,如今看来当初的估计真是太乐观了。
眺望着城楼下笼罩在夜色中的黄金之城,唐离在感慨过后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其实想想也并不奇怪,几千年的王朝史中,“党人”大体会以三种形式出现,一种便是如同东汉末年心忧社稷的儒生们组成的松散联盟,或者是象明朝的东林党,其领导者或者精神领袖大多是德高望重之辈,成员也大多是当时社会的精英,其理想崇高,但结构太过于分散,说得永远比做的多,而且其结局也往往惨淡的很。但也正是因为其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所以生命力比较顽强,而且都能得到民间的同情及赞誉,纵然朝廷一再压制,却总能春风吹又生;第二种就是如同北宋中期的两党之争了,所谓新党、旧党,它们之间争论的根源是因为文官集团内部关于治国施政的理念和想法产生了分歧,这种“党”大概很难以好坏来加以评说;至于第三种,大概就是属于自己这一种了,没有任何理想主义色彩,其目的直接指向权利,由一位强势人物首领,随后培植或者是拉拢党羽而成,这种“党”往往名声不太好听,但其强盛时力量却是最大,但相应的后果是只要首领大旗一倒,依靠权势及利益聚集在一起的党人立即就会树倒猢狲散,当真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说来李林甫这一党典型的就属于此类,这位岳父大人把持朝政几近二十年,蜘蛛结般组成了一个庞大的络,当其身体健朗之时,整个李党权势之大连尚书宰相也是说贬就贬,说罢就罢。但如今李林甫抱病在身,且没有痊愈的希望时,整个络立即呈现出分崩离析之象,虽然名义上还有一个“李党”的名头在,但对看重利益的成员已经没有了太多的约束力。
唐离突然之间陷入了莫名的思绪,却让正等着他答案的杨芋钊心下不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情!”。
“噢!”,唐离转过身来,脸上的笑容有些朦胧的让人看不清,“我自幼在金州长大,随后到襄州、长安,当日因家贫未能象别的士子一样游历实在是个大大的遗憾!”,轻声说到这里,唐离抬起头迎上杨芋钊的目光道:“老杨,太乐署有意对地方道州的教坊司做一变革,千秋节之后我意出京一行。”
听唐离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而是抛出这么句话来,杨芋钊一愣之后是片刻的沉吟,随即重重拍了拍唐离的肩膀,“好兄弟!”。
杨芋钊心思灵动,沉吟之间自然明白了唐离话中的意思是要保持中立,虽然这不是他最想听到的答案,但他知道这已是唐离能做到的极限。毕竟李复道是李林甫指定的接班人,而且从血缘上来说他是李腾蛟的五叔,唐离站在李复道一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之所以会在今晚,在这个绝不适合谈论这种问题的地方逼唐离表态,是因为杨芋钊在与李、王、安三人交恶后,最担心,甚至是最害怕的就是唐离与他的决裂。
其实这次与李复道三人交恶,杨芋钊更多是被人羞辱后的气愤,而并不是害怕。坦率的说,他并不害怕李复道,一年多的交往使他早就清清楚楚看的明白,这个被老相公强推进政事堂的小李相公做一个统兵武将或许还行,但要做宰相,无论手段还是权谋,他都远远不够格;而王鉷,这是一个标准的道貌岸然的小人,看似一团正气的外表下隐藏的怎么也满足不了的贪婪,没有了李林甫这样的强势人物做为支撑,凭他现在的地位和手段根本不能从给自己造成太大的伤害;至于最后一个安禄山,看来他的力量很强大,但他这种力量远在千里之外的平卢,除非安胖子带兵造反进京,否则也照样会拿他没办法。所以这三人看来强大,其实都是纸老虎,更何况这三人之间也有矛盾,最起码杨芋钊就知道世家出身的王鉷从心底里看不起粗鄙无文的安禄山。
能想到这些,杨芋钊自然也明白,如今李党中唯一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就是唐离。他知道自己如今所获得的一切,其最深处的根源都是因为杨妃这个远房表妹的缘故。从剑南道鲜于仲通和章仇兼琼的另眼相看,再到进京后李林甫对他的援引及随后的提拔,绝不是因为他自己有多出色,而完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结果,别人对他的示好,其目的却是在杨妃身上,否则这些人只怕没一个愿意理会他这个混痞子出身的破落子弟。
杨妃是他的权力来源,只要这棵大树不倒,他就永远也不会倒。但是唐离,也唯有唐离能有这个能力斩断他跟杨妃的联系。
虽然每次别人叫他“国舅爷”时,杨芋钊就会露出一个很谦逊的笑容,但他自己明白他跟杨妃之间的血缘关系有多淡,他永远不会忘记初来长安时都阳侯及三位国夫人对他的冷淡。也正是这种冷淡使之明白,他在外人眼中看来与贵妃娘娘不可撼动血缘关系其实并不足依凭。与明白这一点相对的是,他也明白自己那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表妹对唐离有多么的宠幸,甚至私下里他有时会忍不住对唐离所受到的这种宠爱产生嫉妒。凡是唐离对杨妃提出的要求,她从来都没有拒绝过,而且有几次杨芋钊进宫私下里与杨妃谈论到唐离时,他甚至从杨妃的眼神中看到了怀春少女对初恋情人的那种炽热。
是啊!谁让玄宗已经是雄风尽去,年过六旬的老人,而自己的表妹却是正当一生中最好的年华;谁让唐离长得这么俊俏而又风仪出众?;谁让他有如此才华,不仅能作出那些最能撩拨女人心弦的长短句,而且在音律上又能与杨妃堪做知音?;甚至是谁让他每次见到杨妃时,都没有臣子应有的谦卑,那眼神里都毫不掩饰的流露出男人对女人绝世姿容的赞美?每一次问自己这些问题,杨芋钊最终得到的都是一个悲观的答案——风姿飘逸、志趣相投,唐离的确对自己正当虎狼之年的贵妃表妹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而这个自小性子娇纵的表妹一旦有了这种想法,凭借她如今的身份和艳冠天下的美丽与风情做武器,杨芋钊无论怎么乐观的去想,也不认为年不满二十的唐离能有逃脱的希望。当然,除非两人真正有了床第之欢,杨芋钊也绝不会把他所看到这些告诉唐离,似乎是一种本能,他知道这样对自己会更好一些。
杨芋钊清楚的明白自己所谓远亲的分量远远不能跟“情人”相比,所以在目睹杨妃私下说到唐离时所显露出少女怀春般的眼神后,他就做了一个最明智的决定,即便把满朝文武都得罪光,他也绝不能得罪唐离。得罪了满朝文武或许会让他难受一阵子;但得罪了唐离,以他那种睚眦必报的性格,绝对能让自己痛苦一辈子。
而且即便抛开这些,对于曾遭遇过亲戚冷遇的杨芋钊而言,推他起步的唐离的确是他唯一真心认可的朋友。毫无疑问,每个人都需要真正的朋友,更重要的是,这个朋友还没有太多的政治野心,而这足已为他们的友情奠定最坚固的根基。
且不管杨芋钊在想些什么,听到“好兄弟”三字,唐离淡淡一笑后并没有再说话。李林甫抱病不起,而被他强推上去的李复道除了忠心之外,缺乏足够的手段与权谋去完整的继承到老岳父留下的政治遗产。如此以来,原本被李林甫紧紧掌握在手中的权力不可避免的要遭到分化,而这种分权带来的必然后果就是分裂。这次户部尚书之争就是分裂的一个显例,而这样的例子在老岳父死后必将出现的更多。
心性及旨趣使唐离不愿参与这样的权利争夺,即便他想,年龄和经验的限制也决定了他绝不可能取代李复道而直接接手传自岳父的政治遗产。他知道万年县令的任命绝对有李林甫的影子,显然自己这位岳父从来不曾放弃过他原本要培养自己的想法。但可惜的是他败给了时间,如果他能再活二十年,甚至是十年,那么唐离或许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接班人,但是上天并没有给予这位总是感叹自己爱婿“太年轻”的权臣太多的时间。且不论权谋及政治经验必须要经过时间的积累才能获得,朝廷及其他李党成员也不可能接受一个仅仅十七岁的领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