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1 / 2)

这让他有些失落,哑声道,“……看不清你了。”

“糟老头子一个,有什么好看的?”

话虽这么说,但无厌还是俯下身,凑近了些,摸了摸程思齐的眼角,“我去给你煎药,想我了就喊我。”

扶着床沿起身,无厌将床头拴着一个小铃铛的红绳绑到程思齐的手指上,试探着拉了拉,便听到一串清脆响亮的撞击声。

只要这铃铛声响起,不管无厌在院子的何处,都会赶回屋里。这就像是无厌对程思齐的承诺一般,永远没有食言过,欺骗过。

“嗯。”

程思齐应着,眼里带着浓浓的眷恋。

又安抚般摸了摸程思齐的手,无厌才弯腰拎起角落里的小马桶,慢腾腾走出去。

一出门,谢昼便要伸手去接,无厌却朝他摇摇头,自顾自拎着,清理好马桶,然后又挪到灶台边,净手生火,架起药罐子熬药。

他坐在炉边,给炉子扇着扇子,眉目平静。

谢昼低声道:“师爹,师父是不是……病得更重了。”

他这话一说出口,心中便像是拧满了酸水一般,又涩又疼,直堵到嗓子眼,让他眼眶发胀。

许多人,包括他谢昼,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位老人之中最先倒下的,竟是一贯风风火火,生龙活虎的程思齐。

只是雨后摔了一跤。

便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摧折了这位老人一生的坚实硬朗一般,让他不得不躺在床上,成为一个连起身都困难的,数着日子离世的不治之人。

刚病时,许多名医都来看过,许多人也都来探望过。

但人老了,就是老了。

老并非是一种病症,而是一种无药可医的规律。除非是仙丹妙药,不然想让程思齐恢复如初,只能是痴心妄想。

而谢昼的灵丹妙药,却又被拒之门外。

程思齐病了之后,整个人便肉眼可见地憔悴消瘦下来。

病痛折磨得他一宿一宿睡不着,只能闭着眼,忍着疼,数着更漏滴答的响声。夜间手脚稍一抽筋,一动静,无厌便会立刻醒过来,摸上他的痛处,边揉捏着,边低声哄着他,温柔耐心,毫不敷衍。

说来也奇怪,面对程思齐的突然病倒,无厌却是不惊也不慌。

他谢绝了谢昼和其他人住进来帮忙的好意,砍倒了院子里的两棵树,托人做了一架小轮椅,和几个马桶。程思齐起夜的时候,他便提过马桶来,揽着他小解大解,不避各种脏秽。

做饭洗衣,打扫煎药。

他一个瞎子,竟也能安排得井井有条,照顾得恰如其分。

屋子里的窗也全都换了琉璃的,常支起来透透风。

几盆花草一排排摆在窗底下,程思齐一抬眼便能瞧见,泱泱一片翠绿。光影泄进来,伴着点徐徐的微风,即使缠绵病榻,也显得并不憋闷。

偶尔无厌也会推程思齐在院子里走走。

但到底也是个老瞎子了,不管年轻时候心思多细,将这院子记得多清楚,到老了也终归是有糊涂的时候。

一次遛弯,被院子里的石头绊倒,摔了跟头,翻了轮椅。

干巴巴的瘦老头砸在身上,无厌下意识抱住,紧张地把人摸了一遍,然后便发现,程思齐也是焦急不已地颤着手在摸他。

“好傻呀。”

摸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停手,程思齐抱着他笑起来。

俩老头儿摔在土地上,慌里慌张地朝着对方一顿摸。这场面仔细想想,确实是挺傻的。

无厌深以为然,也心有余悸,把程思齐送回了屋,转头就喊来了谢昼,让他两三天来一趟,推程思齐透透风。

“师爹可舍得放手了?”

谢昼调笑无厌。

无厌却不太在意地摇摇头,笑道:“舍不得,但更舍不得他少看这世间的景致一眼。春花冬雪,夏蝉秋霜,你看他不在意,但其实喜欢着呢。”

“少看一眼,便是少一眼。”

即便已有了许多经历与见识,但谢昼还是看不懂无厌和程思齐的心思。他求的是长生,便将长生不死当作是执念,想留下身边的人。但无厌和程思齐却好似恰恰相反。

快入冬的时候,程思齐昏睡的时候已经大过了清醒的时候。

挑着一日天晴,无厌叫来了城西头的棺材铺老板,扶着程思齐,同棺材铺老板商量着新棺材怎么设计,怎么打造。

程思齐含混地吐着字,无厌耐心听着,一字一句转述。

“雕什么佛像佛经的,你想把自个儿镇在棺材里?”

他嫌弃地教训程思齐,“最多铺点缎子软垫,别熏香,好好一个棺材搞得花里胡哨的。”

棺材铺老板听得一身白毛汗,拿着钱都觉得烫手。

可不容易挨到最后,商量完了要走,脚还没迈出院门,便又被送出来的无厌喊住,塞过来一个重得能压弯人腰的大箱子。

“无厌师父,这是……”

棺材铺老板话还未问出口,便见无厌一抬手,打开了箱子盖。

入眼,是堆了大半个箱子的断剑,形状各异,断痕参差,有的仍是寒光湛湛,有的却已锈迹斑斑。

“陪葬品。”

无厌回答了棺材铺老板的问题。

棺材铺老板一愣:“拿这一堆破铜烂铁陪葬?”

无厌闻言一怔,唇张了张,想反驳,但却好似又失了反驳的力气,慢慢点了点头,像是轻松又像是沉重地扯出一个笑:“是,就是这堆破铜烂铁。”

棺材铺老板不明所以,但却不好再问,便带着箱子离去了。

过了不到半个月,新棺材便抬上了门,摆在院子中央。

但无论是无厌,还是程思齐,对这个不吉利的玩意儿都没什么感觉,颇有点视而不见的意思,仍是该做什么,便做什么。

直到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

“……下雪了。”

大清早,或许还并不是清早,窗外透来蒙蒙的白亮,无厌被程思齐低低的声音叫醒,伸出手去摸程思齐的脸,将他往被子里揽了揽,轻声道:“是入冬了,过几天,给你煮饺子吃。”

“嗯。”

程思齐应着,虚弱的声音里似乎难得地带了些精神头儿,口齿也清楚了很多,开口道:“真是奇怪呀。”

他顿了顿,道:“我以前还想着,要是你老了,病了,要先走了,我该怎么伺候你。喂你吃饭喝水,给你端屎端尿,推着你去大街上遛弯儿……那肯定又辛苦又快活,我乐意替你做辛苦的事。”

“但没想到,是我先不行了。”

他不满地嘟囔:“……我比你还小百十来岁呢。”

说着,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道:“无厌,我还没问过你……你什么时候看上我的?”

“刚遇见我的时候,你不怎么喜欢我,我看得出。后来记忆回来了,我知道你那时候都是为了无根净水,为了八大仙宗的任务。兴许有的时候,你还挺烦我这个累赘的。”

“是有些厌烦。”

gu903();无厌道:“我惯来厌烦不知好歹,自作主张的。而且我不喜欢和人亲近,但有只小狐狸却偏偏是个粘人精,缠着不放人。我当时只想着,快做完这任务,甩了这累赘,回天隐寺结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