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又几日,宋蕴之约了萧珩在一家茶楼会面。
萧珩到的时候,宋蕴之早已候在了室内,正在观摩墙壁间悬挂的书画,闻声回头,对他深深一揖:“见过萧世子。”
萧珩苦笑侧身避过,还了一礼:“师兄莫要如此客气,临简心中,你与阿词一般,都是家人。”
宋蕴之眉眼不动,淡淡道:“百忙之中打扰世子,实属不该,然师妹离京前将此事嘱托了在下,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诸般不到之处,还望世子谅解。”
萧珩不觉皱眉,又听宋蕴之道:“想必世子心知,今日在下前来,便是因世子与舍妹和离之事,一直久悬未决。”
“还请世子写下和离书,还了舍妹自由身,自此两相嫁娶,再不相干。”
萧珩的面色登时冷了两分,因宋蕴之的那句“两相嫁娶”实在刺耳得很,他道:“师兄凭何就认定了,我与阿词定会和离?”
“若是我执意不写呢?”
宋蕴之微微扬眉,神色间仍未有讶异,从容道:“夫妻一场,何必如此?”他又是一揖:“诚然,在下不能否认,这两年来,国公爷和世子,对孟氏一族和在下多有照拂,在下感激至深,从未敢忘。若他日世子有托,在下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然一事归一事。世子应知,师妹对世子已然无意。舍妹的性子,世子纵素日不在意,也应多少了解,她一旦决定了的事,再无更改。”
“从私心里说,女子的好年华不过这么几年,此时和离,一则莫耽误了世子的佳缘,二则在下也得擦亮眼睛,再替师妹好好寻摸寻摸。”
“还请世子体谅宋某之心。”
宋蕴之向来是一个温文含蓄的人,不意今日说话如此直接,字字句句,他要他体谅他的心情,却将他的心戳到血流不止。
他无法想象清词有一日依偎在别的男子身旁,温柔浅笑的模样,亦不能忍受她那双潋滟明眸朝他人嗔、痴、喜、怒,脑海中浮现这样的情形,心中便会忍不住生出一股戾气,哪怕这人是宋蕴之也不行。即便如今,他已知道清词对宋蕴之并无他意,只是单纯地当做兄长相待。
萧珩嘴角噙笑,只笑意未达眼底,他道:“师兄果然是唇如锋,舌如剑,不愧为青州学院的论辩高手。”
“临简自愧不如。”说了这句,萧珩便抿紧了唇。
屋中一时沉默。
“世子过奖,言为心声,在下也只是说了心里话。”宋蕴之淡定自若地抿了口茶。
热气氤氲中,萧珩神色沉凝,半晌,他缓缓启唇:“师兄心中是否有过遗憾?”
“嗯?”宋蕴之不解其意。
“叹有情人历尽艰辛不能相守,叹命运磋磨终是无缘。”
“世子不妨明示。”
萧珩轻声吐出两个字:“顾纭。”
宋蕴之的一直淡定的脸色变了,他沉声问:“世子意下如何?”
萧珩起身一拜,眉间冷凝尽消,恳切道:“师兄,临简并无他意,只是想请师兄设身处地,站在临简的角度想一想,我与阿词两情相悦,如今只是因为一些误会分离,阿词南下只是暂时之举,待诸般事了,我便去杭州府向她请罪,接她回来。”
“师兄曾饱尝离别之痛,还请成全临简。”
“临简承诺,以萧家军之力,为顾夫人助力,护她北境平安,若来日睿王爷.......,萧家永远是顾夫人的后盾。”
宋蕴之沉吟不语,许久,忽然轻声一笑:“世子爷消息真是灵通,也是,毕竟身为北镇抚司指挥使,想查探到这些陈年往事,也并不难。”
“宋某很好奇。若今日不应,世子会怎么做呢?”
萧珩苦笑:“师兄,临简纵再不肖,便是看在阿词面上,也不会对顾夫人做什么。”
闻言,宋蕴之面色稍有缓和,他思索一瞬,淡淡道:“既世子对前尘往事已尽知,在下也不避讳世子。”
“纭娘与阿词,在我心中分量,难分轩轾。然在下不会为任何一人,妄顾另一人的幸福。因若宋某真的这样做了,她们不会感激,反而会深深失望。”
“世子是否以纭娘为要挟,向阿词说过同样的话?”他问。
不待萧珩回答,他说:“世子若是这样做,可谓大错特错,只会将阿词推得更远。因她与顾纭二人之所以能成为生死相交的挚友,便是因虽性格不同,所思所想却心有灵犀。”
“她们二人,谁都不会接受彼此牺牲自己的幸福,去成全另一个。”若背负情感和道义的枷锁,此生何趣之有?
“因此,在下虽爱慕纭娘,亦仅止于心,在下尊重她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基于自身未来的幸福。”
“所以,若世子真心为阿词所虑,莫如放开她的手。”
“她不在意人言,因她和纭娘一样,永远听从于内心自己的决定,你我,都无法羁绊。”
宋蕴之说完,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
萧珩心生凉意,因他今日才意识到,宋蕴之对清词的了解,远在他之上。若他早知阿词是这样的女子,夫妻二人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垂眸盯着杯中沉沉浮浮的茶叶,长而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未发一言。
宋蕴之话锋一转,他声音极低,语气如闲聊一般,仿佛说的是毫不相干的事:“昨日,在下应召入宫讲经。”
萧珩眉眼微抬。
“彼时陛下着一身常服,倚于案后,在下原与之隔着一段距离,因说到一处,似与陛下意见有所不同,陛下遂命在下上前细细分说。”
“在下甚是惶恐,并未敢窥天颜,然在下靠陛下稍近时,却闻到陛下周身异香馥郁,然并非是龙涎香气。”
他缓缓道:“这香气,因在下幼时曾在一道观寄居过,凑巧熟悉,分明是用诸般珍稀之物炼丹时,产生的丹药的香气,且在下察觉陛下声音中气不足,甚是困倦。”
“以陛下的年龄,当不止于此。世子可知何故?”
gu903();话音未落,萧珩脸色刹那凝重,因他前日才见过淳熙帝,并非如宋蕴之所言这般,是以他未觉异常。然,如今细想,那日淳熙帝戴着九旒冕,虽垂下的络珠遮住了神情,可嗓音确是掩不住疲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