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2 / 2)

杨嵘的手有些颤抖,旱烟落在了地上:“上头叫我们放粮……粮仓里哪里还有粮?”

不放,就是跟上头的做对,他们家就完了,放了,放谁的粮?放他们自家的?他们自家的粮食都不够吃呢?!

哪怕天天吃豆渣饼,也熬不过这个冬天。

没有足够的柴,买不起煤和碳,柴看起来易得,但前几年能砍的树都砍了,再往深里砍,就会碰到野兽。

杨嵘的大儿子说:“爹……要不我们……跑。”

杨嵘几个儿子都唯自家大哥马首是瞻,连忙说:“是啊,爹,没有活路了!”

大儿又说:“听说在高邮那边,只要能种地,就能吃饱肚子,不挨饿,也不受冻。”

“咱们跑到高邮去,上面的官老爷就管不了咱们了。”

杨嵘:“你们以为爹没想过?那你们怎么不想想,我们能一家人跑吗?杨家总共多少人?几百口人!这么多人,怎么跑?官老爷们都是瞎子!看不见咱们这么多人?”

“你们二叔公,三大爷,你们就忍心不带着一起走?”

小儿嘟囔道:“自家的活路都快没了,谁还管他们啊……”

杨嵘大吼:“荒唐!我告诉你们!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趁早歇了这些心思!我们杨家能有今天,就是因为家训!不管何时何地,杨家人都要拧成一条绳!只有这样,别人才不会来欺负,才能壮大,这世上还有人比亲戚更可信的吗?”

小儿从小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他是杨嵘的老来子,老蚌生珠,小名就叫猪猪,所以尤其不怕父母,这会儿回嘴道:“那总不能几百口人一起去死?那要不您去问问他们,愿不愿意出粮食,帮咱家渡过这个难关?”

杨嵘忽然没了言语。

粮食是农户人家的命根子,什么都能没有,却不能没有粮食。

杨嵘心里也清楚,他若是叫杨家人把粮食拿出来,第一个翻脸的就是他们。

“再说了,上回征兵,您不也想办法把我们哥几个留下了吗?”小儿说,“几个堂哥都去了,二叔家一个也没留住,心里说不定有多恨您呢!”

“指不定一听说这事,巴不得我们全家去死。”

杨嵘:“畜生!你闭嘴!”

小儿颇为不满:“我说的都是实话,您不乐意听,那您要听什么?听我说杨家人现在都是一条心,都听您这个当村长的,您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

“这话我倒敢说,您敢信吗?”

杨嵘气的喘不上气,一个劲的咳嗽,几个儿子连忙上去搀扶他,给他拍背。

大儿此时又说:“爹,猪猪说的虽然难听了些,但道理也是这个道理,您再想想。”

杨嵘拉住大儿的手腕,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这个已经长得高大健壮的大儿子,颤声问道:“老大,你也是这么想的?”

大儿:“……爹,征兵的事,几个叔叔家都恨透了我们……”

杨嵘共有五个兄弟,加上他一共有六个。

这五个兄弟各家多的有四个儿子,少的只有一个。

征兵征的是同姓,就是每个姓氏算一家。

前几年,杨嵘为了不让自己的儿子们被征走,年年上报的都是兄弟家的儿子。

走了以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逢年过节连个口信都没有,人怎么样也没人知道。

兄弟们恨他入骨,再好的亲戚,经过这样的事也会变成仇人。

可杨嵘还掩耳盗铃,自觉兄弟之间感情还在,只是一时半会儿绕不过这个弯,等这个弯绕过了,他们还是以前那样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的关系。

大儿说:“爹,您本来也就有私心,不怪叔叔他们恨您。”

杨嵘咳得撕心裂肺:“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谁?!”

小儿:“爹,您就是为了咱们这个小家!既然都是为了活命,怎么征兵的时候能为咱们这个家着想,如今却得想着全族了?”

杨嵘:“我是族长!”

小儿小声:“也没几个人认了。”

杨嵘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小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当年就不该生你!就、就算生了、也、也该在便盆里溺死!不用这把年纪了来受你的气!”

小儿:“爹,咱们正在讲道理呢!”

儿子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小的们听老大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更听大哥的话,而不是自己这个当爹的话,杨嵘知道自己是说不过了,没人听自己的,儿子们只是给他找一个台阶下。

杨嵘闭上眼睛,轻声说:“老大啊,听你的。”

“你本事大,以后多照顾兄弟们。”

老大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爹,我知道,兄弟齐心。”

杨嵘:“……哎。”

他把自己的兄弟们害惨了,已经没脸跟儿子们说这话了。

而濠州的不少乡镇,都在上演同样的一出戏。

孙德崖也想不到,这惠民,怜民的法子,怎么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第96章096

老百姓是不愿意长途奔波的,在吃都吃不饱的情况下,更不可能找到代步的脚力,马是军需,百姓就算有钱也买不到,牛也是奢侈品,地主老爷家才有,百姓赶路就靠两条腿。

濠州无数百姓纷纷踏上了流亡之路。

若是家里还有男丁倒还好些,能拉一个木板车,女眷在后面推,男丁在前面拉,孩子们跟着车走。

若是家里没有男丁只剩下女眷的,就只能轻装逃亡,衣裳是不带的,就带一些干粮和火种。

而濠州出逃的百姓当中,有男丁的十不存一。

官员们自然也发现了,派兵在出城的关口卡人,不能放人出去。

女人若要出去,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少点人消耗粮食也是好事,男人不行。

男人能种地,能打铁,能当兵,就是身体孱弱的,也还能当辅兵,总之处处都有用。

于是女人们出逃的更顺利些,她们聚在一起,互相取暖,朝着未知的前方走去。

杨嵘一家也被卡在了出城的必经之路,他们这些男丁被赶在临时搭好的围栏里,像牛马一样,周围全是兵,他们动也不敢动,就怕兵老爷把他们的头砍了。

他们坐在地上,周围的人也跟他们差不多,像丧家野犬般呆坐在原地。

杨家的女眷们在外头,一直没走,她们在等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兵爷,兵爷。”杨大的妻子哀求着小兵,这小兵和她的儿子差不多大,她膝行着趴跪过去,拽住小兵的裤腿,“我们都是良民,只是想出城看亲戚,兵爷!”

她给那小兵磕头。

小兵看上去不到十四岁,皮肤却异常粗糙,脸蛋上有不正常的红晕,他看着杨大的妻子,想起了自己的娘,于是小声说:“这是大人们的事,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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